残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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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两条腿就像白天与黑夜、现实与梦想、今天与明天的微妙组合一样,替而行,相依而存。而我正在努力习惯在这座蒙着面具的分不清夜昼的模糊城市里,单腿行走,学会接受残缺。记得小时候玩一种叫蹦房子的游戏,小朋友们都是用右腿蹦,而我是用左腿蹦。蹦房子是那种玩不完的梦想的游戏,我的左腿似乎在那时候就融化在这种奇妙的游戏当中了,以至于长大成年之后依然很不情愿走进真实的空间。
这会儿,我的手里攥着一本书《圆锥、凿子与诗歌》。我打算一个人单独去看医生,当然我心里并没有怀揣多少希望,因为,我不知道怎么才能够向医生说清楚,我的那条失去了的左腿近以来总是鬼使神差地隐隐地疼。
刚才我乘电梯下楼的时候,在楼道口拐角处,我先是听到一阵不规则而又持续不断的敲击声,乏味的砰砰声被击打得极富情。然后,我望见了埋伏在拐角
影里的那张脸庞,那是一张与我年龄相仿的女子的脸,她正在楼梯口的
影处专注地忙着什么,手中上上下下挥舞着一只锤子。我仔细观看了片刻,看清她原来正在用力砸坏一双黑
的皮鞋。她的神情颇为认真,仿佛在
雕细刻地制作一双鞋子一样。
我不解地随便问了声“你在做什么?”她头也没抬,继续着手中的敲打,用一种听不清的低语似的嗓音说“清早我已经把这双鞋子扔到垃圾箱里了,可是一转身,觉得哪儿不太对,又把它捡了回来。”
“为什么?”我有点奇怪。
她抬起头,冲我吃吃笑了两声,一颗门牙挤到嘴前面,眼帘大大张开着,
出眼球底下一条模糊的白线,她的嘴
又缓慢地嘘动起来“这鞋子虽说旧了,可哪儿都没坏,若让别人捡了去,岂不白白占了便宜!”她低下头,继续充
情地用锤子一下一下敲打,每一下敲击声过后,她的身体都会颤抖地摇晃一下“所以,我又把它捡了回来,我要把它砸坏了再扔,而且,要分别扔到两个垃圾箱里,让它凑不成对!”她的脸孔涌上来一股仇恨与得意
加的古怪神情。
我噢了一声,冲着她的那颗闪闪亮亮的门牙的缺隙说了声再见,就一拐一拐地离开了。
她显然忘记了我这种单腿人是用不着非把鞋子凑成对的。
我心里涌起一股说不清的厌恶。
这座庞大的u字形建筑物遮掩在一条偏僻的小巷里边,四周挂绿
的藤萝,这些藤萝牢牢地攀附在破旧的墙壁上,如同一些陈腐的观念攀附在一个顽固的老者的头脑中一般结实。它看上去是一个破破烂烂的灰白
塔楼,显得相当陈旧朽败。楼上的窗户全都紧紧关闭着,使我可以想像到里边的幽暗、阒静与憋闷。有几条种着花草的小土路通向它的大门。我远远看到一个白
的大牌子,仿佛是这所医院的名字,心里暂时像吃了一副镇静剂,踏实下来。
我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来,把那本《圆锥、凿子与诗歌》的书垫在股底下,打算
口气,休息一下再进去看医生。然后,我抬起头,再一次凝视医院的外观,我发现此刻的塔楼与刚才的情形有些玄妙的不易察觉的变化,那些悬挂在楼壁上的绿
蔓藤忽然消失不见了,白
的墙壁上涂抹着许多
象的颇为现代
的图画,其中一幅画的是一只巨大的褐
舌头梦呓般地伸向天空,用的是所谓晕映法,轮廓由中心向着边缘渐次变淡。我朝它瞥了一眼,就怀疑起自己来——那些绿
的藤蔓哪儿去了?莫非刚才看花了眼?
医院怎么装扮得如此呢!以至于不像一所医院。
我想,我一定要找一个最小的房间里的最老的医生。
我开始判断从哪一条小道可以最近地走到医院的大门里去,正在分析着,就见一个人影从一条小道上晃晃悠悠走过来。我立刻上去,说“请问,这条小路是通往医院大门的最近的道吗?”来者是个老头,他停住脚步,迟缓地抬起头,眯着眼睛打量我,灰白的胡须向上翘了翘,似乎刚刚经历了一场冤枉的事件,
脸黯淡。他似乎有两张脸,一张脸看着我,另一张脸看着他身后的来路。但是,他什么也没说,就从我身边溜了过去,然后消失在一堵墙的后边。
这时我看到脚边的小道口着一块木方牌子,上边写“梦想之路,请勿前行。”我用目光充当圆周半径,测试了一下,断定这肯定是一条近路。于是,我毫不迟疑地走了进去。
光已经亮脆
,我走在我自己的影子上,小路弯弯曲曲,树影斑斑驳驳,杂草丛生,高及脚踝。远处火车的鸣笛声呼啸而过。那笛声顺着
光传递过来。
待到我接近这所医院的大门时,我被一排木栅栏挡住了,我试图发现一个缺口钻过去,但是我没有找到,只得退了回来。回到小道口,我又看到了那块木方牌子,我从这块木牌子的背面看到另一行字“你回来。”我疑惑地望着它发了一会儿呆,终于
明白刚才那老头为什么不对我说话。
我闪进这座大楼的门,紧挨着门的洋灰泥地光秃秃的,一丝不挂的墙壁有一层绿锈的
泽。我四处张望了一会儿,然后就在医院的走廊里来来回回转了几圈,诊室的门都被我推开看过了。我向房间里探头张望的时候,发现每个诊室里边的医生都连头也不抬一下,似乎都很忙碌的样子,脸孔都像刚从冰箱里拿出来似的,千篇一律木然没有表情地悬在一张张办公桌后面,身体萎缩得像不存在一样,仿佛只是一件件白大褂空
地挂在椅子上。
我没有发现我到信任的人。
一个中年的相当肥硕的妇女从分检处那边一扭一扭走过来,我注意到她那掩在一层厚厚的脂粉下面的脸孔很不高兴,身体的肌显然已经相当松弛。她对我说“请坐到候诊椅子上去。”我说“我想找一个合适的医生。”她说“医生不是可以由你挑的。”我说“可是,我的病比较特殊。”
“怎么特殊?所有的人都特殊。”她有些不耐烦。
“我的左腿疼。可是,”我低头看了一眼我的假腿“你肯定看到了,我其实已经没有左腿了。”她的眼睛里出奇怪的神情“既然你知道你没有了左腿…”
“这正是我来这里的原因。”她向后闪了一大步,疑惑地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会儿,然后转身就离开了。
我追在她身后,着急地解释“我不是没事找事,虽然我的左腿没有了,可是它的确像有一样疼。”她不再理我,一句话也不肯再说,好像说一个字都会伤了她的元气。
我只好坐到候诊室的椅子上等待。
我坐了一小时或是两小时,没人叫我。我想,一定是分检处的那个胖女人做了手脚,她本就不相信我,我再坐上一个小时或两个小时,恐怕也不会叫到我了。
于是,我就起身离开了。
我回到家已是傍晚时分,天空已开始昏暗,云彩里好像被进去了许多残灰焦炭,一块黑一块黑地暂时处于固体状态。
我心里咯噔一下,被什么东西凝固起来。
果然,推开家门的一瞬间,我发现客厅里坐了陌生人,男男女女都围着我丈夫,指手画脚,甚至可以说是手舞足蹈,房间里显得水
不通,空气也十分混浊,烟雾缭绕,还有一股浓烈的生人气味,嘈杂声像波
似的在客厅的墙壁之间来来回回撞击,声音与气味挤在一起。不知我的眼睛是怎么回事,我恍惚还看见桌子上有一些手指一样大小的微型人,(这怎么可能呢?)他们全都一起向我看着。我由于害怕陌生人,没敢仔细朝客厅张望,就迅速一闪身溜过门厅,踅进卧房,躺到
上,假装没看到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