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鳥小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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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年的手像貓舌,舐過我的脖子,我抵不住咯吱咯吱醒來,就看見他眉梢挑起,那神態分明是隻壞狐狸。瞅一眼牀頭小鐘,我匆匆往下衝,洗漱完就提起書包,母親在身後來了句,又打回原形了啊?推開門,陳年正站在幾步之外,微微地笑,手裏捧着油紙袋,他説,別急,沒有很遲,還可以慢慢走。這樣一幅形象我到後來也清晰記得。我當然不願意教時光長久地困在校園,困在無盡的課業裏,可那樣一幅形象,我真希望它能悠長如夏季白晝。

  站台旁的樹下,趴着一隻小灰狗。我掰下一點花捲,遞到它嘴邊。小灰不嫌棄,一而去。小心點,陳年説。他看起來稍顯警惕。

  陳年怕狗。和我背道而馳。八九歲時候,鄰居家沒拴好的狗追了他一條街,自此落下陰影。我卻沒當回事,剛上小學那會,往家裏抱回一隻串串,取了個名兒叫哈哈。哈哈親人,我看着歡喜,陳年卻摸也不肯摸一下。沒過兩天,我放學回家,喊哈哈竟得不到回應,急得滿角落搜尋。母親見了就道:我給趕出去了,你説你抱回來做什麼?不知道你哥怕狗啊?我扭頭便瞪陳年,你叫媽把它趕走的!然後也不管母親和陳年在身後喊我,衝出家門滿大街找狗。陳年追了出來,説我沒有叫媽這樣做。我可不信。想到哈哈我的手心,想到它濕漉漉的眼睛,想到它離開家會餓肚子,萬一沒碰上好心人還不知要受什麼欺負,我又氣又難過,恨不得挨家挨户掘地三尺。陳年看我這樣倔,只好陪我一起找。天快黑透的時候,我們在一條巷裏聽到有些耳的叫喚。哈哈!我隱約看見它身影,失而復得,高興得要衝過去,卻被陳年一把拉住。還有一隻狗,他的聲音有點異樣。接着又是兩聲叫喚。我赫然看清,哈哈正被一隻體型更大的野狗咬住不放。我不惶恐,可救哈哈要緊,看一眼陳年,他面部肌都繃緊了。放棄向他求助,我低頭尋找地上有沒有趁手的磚塊石頭,忽然就看陳年抄起一敲過去,鼻子受擊,大狗懵住,放開了哈哈。陳年邊提着木邊走過去抱哈哈,大狗耷着尾巴跑開,陳年卻驚呼一聲。怎麼了?我近前察看,看見陳年胳膊上的血牙印,還不淺。結果是哈哈應啃了口陳年。我的腦袋也懵了。陳年把哈哈給我,動作有些謹慎,又觀察了它會兒,確定它已經平靜下來,才對我道,它看起來沒事了,找到哈哈啦,可以開心點了嗎?陳年小心地瞧着我,怕我還不信他還會生氣似的,帶一點討好的笑。我慌得掉淚:哥,你會不會得狂犬?

  回家途中陳年安撫了我一路,自己清理好傷口,讓我別告訴大人,家中拿不出打疫苗的錢。他講運氣沒這麼壞的,哈哈又不是瘋狗,先觀察幾天,用不着太擔心。可我知道他自己也是有怕過的。那時我們對狂犬病症只有模糊的聽聞,兩個小孩心中都惴惴不安。我時不時就要問陳年。路過河邊問:哥,你怕水嗎?睡覺時候問:哥,你想咬人嗎?又把胳膊遞給他説,想咬就咬我吧。陳年哭笑不得,説你怎麼神神叨叨,狂犬病人不咬人的。我憋了半天還是沒憋住兩顆淚,聲音有點委屈:我怕你死了,他們説有的狂犬病人會死的,你咬我吧,傳染給我,要死一起死。陳年沉默半晌,説:好啊。然後作勢咬了口我的胳膊,留一道淺淺牙痕。仍這麼問了大半個月,我才漸漸安心。

  後來有一天,哈哈和我們回鄉下吃席,它愛上了村裏另一條小土狗,就沒再跟我們回來。

  不曉得是不是作陳年遭了報應,我進了回急診。晚間吃飯時,我隱隱覺得背泛疼,以為不過偶發,未想痛毫無消退之意,反倒愈來愈烈。我鬆開了碗筷,臉皺成一團,摁住疼痛部位向母父求救。怎麼回事?平時總叫你坐姿要端正,現在發病了?他們瞅我一眼道,躺那休息會兒。我剛挪動兩步,發覺走路都吃力,痛楚陌生且來勢兇惡,我哭了起來:帶我去醫院。吃壞東西了?我們不都吃一樣飯菜麼,還是在外頭亂吃了?母親走過來替我,和父親換幾句,終於肯意識到事態的嚴重。先是帶我去了趟社區診所,診所大夫搖搖頭:還是得去醫院掛號啊。於是才搭上鄰居家的小貨車往醫院趕。

  急急匆匆間,鄰居竟開岔了道,又掉頭回轉。痛得蝕骨鑽心,窗外街道霓虹也變模糊,醫院怎麼還沒有到?我到思維開始不可抑制地往黑暗裏沉,忽生出慘淡絕望來:突發惡疾,也許是潛藏已久的病灶,也許我很快就要死了。就算是能救的重症,也不想讓家裏負擔昂貴的醫療費。好痛,像死亡強烈的預警那樣痛。死之前我還有什麼未了憾事麼,好像不少,真要死了的話,好像又不顯得十分重要。只一件,我死了陳年怎麼辦?我捨不得他,一想到他會悲痛我就更捨不得。家裏有兩個孩子,沒了我,母親和父親至少還有陳年,可是陳年,陳年就只有我一個妹妹,我死了,陳年就什麼都沒有了。不,説不定他們會再生一個小孩,陳年就又要有一個弟弟或妹妹——不行,我不允許!陳年你決不能做別人的哥哥,否則我死了就去做惡鬼也不能夠放過你。

  傷戚歸傷戚,醫院還是到了。我真是怕見醫院裏的悽苦,白熾燈打得再亮,一眼望去也還是灰黯,在這種灰黯裏我總是不能呼。可現在我顧不上灰黯顧不上呼,只想快快擺疼痛煎熬,無論是用痊癒還是死亡。疼到後來我到噁心,跑進廁所吐得昏天暗地。出來時他們已經掛上了號,然後就是等做彩超。疾病不分早晚,這個點的彩超也要排隊。前面那位進去已久,卻總不見出來。我站也不能,坐也不能,蹲下的身體被疼痛來回撕扯啃噬。長廊裏,有醫護病人和家屬穿梭,我狼狽地蜷着,沒有辨別出靠近我的腳步。

  你怎麼過來了?父親問來人。回來你們都不在,鄰居阿姨告訴我的。是陳年,聲音裏還氣。我努力把頭抬起來看他,我想我的面目一定被折磨得很難看。陳年過來蹲下,陳醉,很疼嗎?好疼。可我疼得嘴翕張,發不出聲音,只能無助地看着他。陳年的眼睛邊兒紅了一圈。我已沒哭,他哭什麼?

  疼得厲害,沒見她這麼疼過,也不讓碰,碰了也疼。母親告訴他。

  陳年剛伸出的手收了回去。

  我一隻手仍按着側,把另一隻手遞給他。陳年立刻將兩隻手緊緊攥住我。我從他的手心探出一食指,指了指他的劉海,劉海有點濕,衣服也有點濕,不像是汗。陳年説,對,下了點小雨。聽見我倒氣,陳年轉頭問,還要等多久?

  他們説,不曉得呢,裏面那個好久不出來。

  我去問問。陳年放開我的手,過去敲門問醫生,醫生告訴他再稍微等會兒,他就又走過來握着我。

  這會不會是我最後一次看見陳年的臉?那些恐怖的思想又翻騰回來。他趕過來了,可我不想這是最後一次見面。我撫摩他手背上的那處淤青,想起那時候他被狗咬傷,突然懊悔歉疚得要命,淚啪嗒就打在淤青上,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哥我總害你受傷,還不許你生氣,哥,能不能原諒我……

  陳年讀得懂我的表情,他輕聲説沒事,哥沒事,伸手拭去我眼下淚痕,又道,為什麼我不能替你痛呢?

  陳年這句話甫一出口,我就明白,他已經在替我痛了。

  終於見到了醫生,儀器掃過,她説:腎結石,不大,能自行排出來,要多喝水啊。醫生口氣輕鬆,倒是一場虛驚。她遞來單子,又説:待會去打個止痛針吊瓶鹽水,這個真是特別痛,別人來都是嚎個不停,你家小孩能忍啊。母親道:她從小就扛痛。語氣隱約有點驕傲。我咬着牙下牀整理衣衫,聽見陳年輕輕的一句:什麼叫扛痛,是不能不扛。眼睛又一酸。他已過來扶我了。

  打完針掛點滴,痛楚雖然緩和,卻已把我耗得虛,坐在那兒幾昏死過去。陳年到外邊幫我打水,父親説出去煙,昏蒙間我聽到母親和鄰座在閒聊。鄰座慨説你家兄妹倆情真要好,不像我家姊弟兩個,沒一天不打架的。母親笑説他倆小時候也打呢,不過打得少,都是她戧她哥,我們工作忙,她哥五歲就自己在家帶她了,她跟蟲似的黏她哥。母親似乎想到什麼,問我,誒,還記不記得你五六歲發燒那次?我想了想,微微點頭。

  母親回憶道:那回也真是唬人,你連着四五天都沒退燒,當時縣醫院還沒建好,就在衞生所掛了好幾天水,不見效,只好打車帶你去市裏,年在車上一直抓着你手,眼水汪汪的,不停怪自己沒照顧好你,又是説晚上沒給你掖好被子,又是説沒把家裏窗户關嚴,你半昏半睡,他就一直喊你不讓你睡,我説咋不讓醉醉睡呢,他就哭鼻子説怕你死了,電視上都這麼放,見到醫生前要保持清醒,不然睡着就醒不過來了,還説什麼你死了他也不活了,我趕緊讓他呸呸呸,誒喲,想想你倆那樣子真是心酸又好笑。

  鄰座也聽見了母親的話,笑説真是羨慕。

  我當時燒到昏,母親説的這些我還真是一點印象都沒有,這會聽她説了才知道,八九歲的陳年還有這樣的時候。我緩緩睜開眼,就看見陳年正走過來,他臉上轉過片刻的不自在,因幼時的傻氣被在外提起。我望着他,展開一個虛弱的笑,然後去飲他擱在我邊的水。

  “我怕你死了”“你咬我吧,傳染給我,要死一起死”“你死了我也不活了”

  我和陳年都生怕對方死了。都生怕自己獨活。看來將死之時,我們最好的辦法是一起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