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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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氣得要人用鰓來呼
。
我將四驅車駛上海岸公路時,接到桑奚的電話:我把車鑰匙扔給他了,估計快趕上你了。
往後視鏡一瞧,果見另一輛銀四驅的影。午夜極少有車經過,若有人瞧見即會認為這裏的兩部車正在上演公路追逃。我勻速前行,直到陳年快同我並肩,猛一提速,將他遠遠甩開。
陳年控着方向輪,手機也沒閒下,不斷撥我的電話。消極的漫旋律,我像遺忘歌聲彼端有人焦灼地等待般聆聽,路旁灰黯矇矓的景廓全都向身後飛逝。在某一個高
的節點,我按下接聽鍵。
對面短暫的沉默,才意識到電話接通。很危險!陳醉。陳年聲音倉促而拔高,説,不管發生什麼都沒事,你先回來!
我在自己的聲帶裏醖釀一種絕望的孱弱:哥,我忽然覺得好累,模仿正常人的遊戲我玩不動了,你們玩吧。
掛斷。
陳年再撥,我再不肯接。
雲承不住雨的重量,譁然潰,窗外世界成了茫茫一片
。我將方向輪一轉,車子顛簸着衝下公路,衝到海灘上。沒踩剎車,沒有降速,一徑向前,任誰看都是要直奔大海永不回頭。
陳年瘋狂鳴笛。我充耳不聞。
前輪將將涉入淺海,一片銀的影斜衝過來,橫擋住我。我在猛烈震盪中依循本能扭過方向踩腳剎拉手剎。
車一定撞得很慘。
我解開安全帶,打開車門。陳年也走下來。我面朝大海,他面朝我。雨真大,眼睛都砸痛。
不要。他心驚跳地望我,聲音像腳下起伏的
。
雨把他淋得濕漉漉的,漂亮得可憐。不,不能可憐他,我得比他更可憐。所以我哀哀地問,和我在一起是錯的,和不愛的人結婚就是對的嗎?
他囁嚅着道,不結了,不結了,我們回去好嗎?
回去又有什麼好的結果?我頹然地看着海面説,那裏才更像我的歸宿。
夜下的海,彷彿更有一種沉沉的召喚,越是背光的,腐朽的,陰寂的,越在此刻蠢動,想要親切地皈依深海。
陳年慌亂地開口挽留,我們回去,我會一直陪着你,照顧你,我一輩子都不會結婚,我本就想過一輩子不結婚的……
我真是要嘆一口長長的氣了。這樣還是説不出最緊要的那句話嗎?
我看着他,字字珠璣:如果你一定要飲海水,就讓我先將它蒸餾乾淨。
他寫在紙背的那行小字,便是這樣一句話。再渴的人,也不能飲海水止渴,否則愈飲愈渴,直到乾涸而亡。紙是醫院的手術報告單,在更久之前,他就做好最壞的預備,輸管絕育,術後複查的零活
子,是海水被蒸餾至安全的證明。
陳年閉上眼,睫抖個不住。因被看光,温柔的皮囊下潛伏着墮落的意志。再睜眼時,有種決然。他從沒那樣勇敢地注視我,勇敢成透明的無聲沸騰的淚,燙傷我。多神奇,我想,我能在同樣透明的雨裏辨出他的淚,就像在世間千萬人裏認出他是我的愛。
他伸出手對我説,你想要什麼,現在儘管來拿吧。
我凌厲地看向他,道,不會後悔嗎?在我抓住你一起掉入萬劫不復以前,你還有機會離開。
離開你,我又能到哪裏去呢?他心甘情願地一笑,毅然向前,緊緊擁我入懷,聲音透過驟雨清晰落在我耳畔:我從沒像現在這麼明白,回到正軌只是妄想,沒有比失去你更可怕的事,你想做什麼都好,我再也不會離開你。
秋天來了,憂傷的愛結成金的麥穗,他終於揮起鐮刀。
太漫長了。忽然耳鳴聲鋭利,似長長的尖叫幾乎刺破我耳膜,我仰起臉,情緒是淤積久的泥沙,只等這場暴雨沖刷。
我搖着頭説,我恨你。然後撕咬他的,直到聞見鐵鏽的腥甜。痛也沒有推開我。
我生來就意識到自己的殘缺,因為屬於我最重要的部分被永久地寄存在陳年那裏,如果不能得到他,獨自走在世上,我會失衡,我會眼瞎心盲,我會模糊生與死的邊界。哥,除了你,我別無所求。
倒在礁石和海灘的懷裏,風雨剝開我們臃腫的偽裝,只剩身的坦率愛慾的赤
。
當我解下襯衫的紐,衣領滑下肩頭的刺青,他第一次遇見它,問,我怎麼都不知道,是什麼時候?
你失聯的時候。我笑着説,你沒有發現它,是因為長大後你一直都不敢看我。
他緩緩地,沿着淌的雨,嗅吻我的肩。
皮膚纏動間黏滿濕的沙粒,
糙地將我們研磨,要從
細孔直磨到騷動不安的心底去。
這裏已成世界的盡頭,地獄敞開懷抱,低低吶喊我們的名,來吧,拋下前因,無論後果,在這裏,無有顧忌,只有彼此。
我混沌的愛痛恨,旋成一場颶風,要狂暴地將他捲入自己的深處,要他徹底成為我體內的某部分,誰也帶不走。
他的羅盤失了航向,我是他不能
困的水域,揚帆,沉沒,揚帆,沉沒。
朽掉的身,極樂的魂。意識在海底着牀的一霎,聽見遠處有雷聲隆隆,慶賀我們的落難。
回到酒店房間,我們在浴室清洗彼此身上的泥污,泡沫還沒衝淨,我又央他與我纏綿。要做到不能做,深到不能忘。
沒有風雨如注,他的肢體變得生澀,息更加壓抑,像只受驚的獸任我予取予求。
結束後,我放開他的身體,羶氣縈繞,他看着渾濁的清般的體
從我的腿心往下
,陡然失控,奔向一旁扶住坐便器乾嘔。這幾
沒有好好吃飯,他嘔不出什麼,可不能停止,直嘔得臉上紅紅的都是淚。
道德碾滾他的關節,倫常箍緊他的脊髓,他的心靈同身體遠未像他決心的那般能接受坦然地與我結合。
我打開花灑,在水霧中愛憐地看着他,哥,如果愛我使你到痛苦,那你也要一直痛苦下去啊。
他起身到池邊漱口潔面,帶着歉意看我説,沒事,我會慢慢習慣。
此時此地,外邊的世界是一鍋逐漸沸騰的粥,我卻睡了數年來最忘乎所以最安逸的一覺。
醒來時,才發現陳年一夜沒睡。他向海邊禮堂取消預訂,費用照付,但要求不要揣測聲張;又向酒店預約一間會議室,用來對來賓解釋致歉,退還禮金;最後坐在電腦前沉思良久,給曲越寫了一封言辭懇切的郵件。
他對我出一個憔悴的笑。我走到他身邊,看了看他寫的郵件,誠懇道歉,承認自己的衝動和莽撞,講自己曾企圖用一個錯誤來修正另一個錯誤,才明白如此只會釀成更大的錯,表示自己會承擔這件事的一切損失,獨擔過錯,並希望就對她造成的傷害儘可能地補償,他解釋我的行為只是出於青
期後遺症的強依戀心理,矢口否認與我有既定的亂倫事實,並説我在接受
神矯正,希望她能出於同情和保護權當不知情。
看到後邊我不大愉快地癟癟嘴,説,她不見得就能接受呢,真心喜歡你的人,傷了心可不好修補吧。陳年不可置信道,怎麼會?我説,你看不出她喜歡你,正是因為她對你的喜歡有着相當的程度。陳年由此十分懊惱,我卻冷酷地講他活該,雖則我更有錯,過後又安他道,好啦,誰活着能不犯錯?我會陪你彌補的,只不過你犯下最大的那個錯不許改。
他從疲憊裏擠出縱容的笑,對我説,只要你答應我一件事,我知道你無所謂,可我們沒必要給自己的生活增加多餘的風險,尤其母親,她承受不住,別讓她知道。
當然。我向他允諾,又俯身拈起他眼瞼下一掉落的睫
,打開臨海的窗,任風吹走。忽有成羣的白
海鴿掠過天際,太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