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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與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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櫥櫃後面的那扇門是意外的發現,我先是看見那裏有幾道微弱的光,很快我就意識到那扇門原先是這兩個房間的通道。我請棋手幫我搬動櫥櫃,他很勉強地下了牀,但他毫不掩飾地刺了我一句,隔壁來了什麼入,與你有什麼關係呢?我説,難道你不覺得有點奇怪嗎?他説,奇怪什麼?我在寺前村住了半個多月了。告訴你寺前村永遠平安無事,否則圍棋二老不會選這個地方下棋。

我通過門上的裂縫看見了隔壁房間的景象,一個女人坐在散亂的農具堆裏掩面哭泣,我看見她穿着那件紅的塑料雨披,我看不清她的臉,但從她的兩條長辮上可以判斷她還年輕,還有她髮梢和紅雨披上的水珠,它們一齊在幽暗中晶瑩地顫動。還有她手裏攫着的一個小東西,我花了很長時間才看清那是一粒白的圍棋於,你認識她?我向棋手招手,你看,她的手裏也抓着你的圍棋子!

我誰也不認識。棋手鑽進被窩説,我只想認識圍棋二老。

寺前村的早晨真的是在烏語花香中來臨的。我醒來後發現棋手的牀已經空了,我後悔自己貪睡而導致了孤身一人的局面,幸虧窗外的陽光和雨後的鄉村景沖淡了昨夜的恐慌記憶。我背起所有行囊匆匆逃出小旅館,在經過那個堆農具的房間時我推門朝裏面偷看了一眼,一切與昨夜的記憶相仿,只是那件紅的雨披不見了。

我是在去往長途汽車站的路上被那羣人追趕的,當時我發現了路邊灌木叢上盤旋着幾隻蝴蝶,其中一隻是金裳鳳蝶,我總是容易把它當作紫線風蝶,因此我為了那隻蝴蝶耽擱了很長時間,當我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錯誤已經來不及了,那羣人,我猜主要是寺前村的一些幹部和社員,他們像一羣麋鹿一樣迅疾地穿過樹林出現在我面前。

你昨天夜裏住在小旅館裏嗎?有一個男人看上去是幹部,他始終伸開雙臂示意別人安靜,他説,為什麼不説話?昨天夜裏你住哪兒了?

小旅館。我竭力鎮定着情緒説,我是來捕蝴蝶的,我是昆蟲愛好者協會的會員。

為什麼不在來客登記簿上登記?男人問。

沒有人負責登記,我只住一夜。我説,我來找紫線鳳蝶,你們這裏止捕蝴蝶嗎?

只住一夜。男人沉着説,問題就在這裏,為什麼只住一夜?

我來不及趕長途汽車回家了。我突然壓抑不住地憤怒起來,我朝那羣人喊道,那麼嚇人的旅店,那麼髒的地方,誰願意住?

男人盯着我審視了一會兒,終於朝我攤開他的手,我看恥那隻糙寬大的手掌上躺着一顆白的圍棋子。

你認識這顆小石子吧?他説,是你的吧?

不是我的,是另外那個房客的。我覺得我正在把某種禍端往棋手身上推,我想我不得不這樣做,我説,我不下圍棋,他下圍棋。

那個男人的目光這時候投向果樹林搜尋着什麼,我聽見他在喊,小彩,別害怕,你出來認一下這個人,是不是這個人?

這樣我注意到了果樹林深處的那個女人,女人穿着那件紅的塑料雨披,兩個婦女攙扶着她,也恰恰遮住了她的臉。我聽見了她啜泣的聲音,嚼位過後便是悲槍的撕心裂膽的尖叫,抓住他,抓住他,你們快抓住他!

剎那間恐懼壓倒了我,我一邊申辯着一邊尋找着逃跑的方法,我瞥見了路邊的一輛自行車,在那羣人朝我擠來之前我飛奔幾步,跨上了那輛自行車。

我不記得他們追趕我的具體過程了,當我騎車急馳通過一座木橋後,我回頭望了一眼,那羣人在河邊止步了。他們沒有繼續追趕我,這讓我到幸運。我懷着歷險過後特有的驚悸的心情到了康鎮,我記得我擠上長途汽車時全身衣服都被冷汗浸透了。

當然,我也把那些珍貴美麗的蝴蝶標本連同工具扔在了寺前村。

棋手是在去水邊棋舍的路上被那羣人堵佳的,那羣人簇擁着一個穿紅塑料雨披的女人,女人一邊啜位一邊低聲訴説着,而她的目光始終固定在他的臉上,像火也像冰。棋手覺得女人的目光很古怪,那羣人的出現豈有點氣勢洶洶,但他沒有在意,他朝他們微笑着,一邊拍打着揹包裏的圍棋子,他説,這麼多人,你們在幹什麼?

我們幹什麼?那個男人冷笑了一聲説,正要間你呢,你來這裏幹什麼?

我來下棋,你們知道圍棋二老在哪裏嗎?

就在這裏。男人再次亮出了手裏的那顆白圍棋子,他的臉上已經浮現出某種勝利者的表情,這顆小石子,不、這顆圍棋是你的吧。

是我的,你在哪裏撿到的?

這要問你了,男人鬆了一口氣,然後他轉向那個穿紅塑料雨披的女人説,小彩,別害怕,昨天夜裏是不是這個人?小彩你説,是不是這個人?

那個叫小彩的女人先是捂着臉哭了幾聲,猛地她抬起頭怒視着棋手,她説,抓住他,抓住他,就是這個人!

棋手後來是被他們拉拽着走進水邊棋舍的,起初他不理解寺前村人對他的譴責和謾罵,他的平靜而茫然的態度恰恰更加起寺前村人的憤怒,有一個青年大叫一聲,你還裝蒜?跳起來打了棋手一拳,棋手摸到了鼻孔裏的血,終於明白過來,他開始苦笑着重複一句話,無理,無理,棋手説,無理,這一招大無理了。

你別裝蒜。幹部模佯的男人奪下棋手的揹包,把手伸進去劃拉了幾下,他説,寺前村人從來不去害別人,你也別來害我們,什麼事情都要講理,你自己也説了。現在該留一句話了,這事你是要公了還是私了?

怎麼公了?怎麼私了?我不懂。棋手説。

又裝蒜。公了就綁你去公安局。男人説,私了簡單,你娶了小彩,留在這裏或者帶她走。

我為什麼要娶她?我不認識她!

還在裝蒜,你不娶她誰還肯娶她?

又是無理。棋手高聲説,我要下淇,我本不想娶她。

那個男人的目光落在棋手的揹包上,他大吼了一聲,讓你下棋,我讓你下棋,他那麼吼叫着開始把揹包裏的棋子傾倒在地上,你們每人來抓一把,男人對身邊那些人説,每人來抓一把,全部給他扔到湖裏去,我讓他再下棋!

棋手看見許多雙手朝他的黑白棋子伸過去,棋手不顧一切地撲倒在地上,用身體保護住他的黑白棋子,他拼命地推那些手,一邊推一邊喊,我私了,我娶她啦,娶她啦!

從寺前村歸來我沒帶回一隻蝴蝶,這個結局你已經是知道了的。但你想不到我帶回了一粒白的圍棋子,它不知怎麼藏在了我的衣袋裏,出於某種玩味;事的心情,我一直把那粒棋子放在枕邊。

我沒有預料到那粒棋子會使我每天都想像圍棋並戀上了圍棋,我更沒有想到圍棋會取代蝴蝶在我生活中的位置,讓我從一個昆蟲愛好者搖身一變,臍身於本市圍棋的行列。我一直記得當年的寺前村之行,當然也記得那個到處尋訪高人的棋手,在奔棋多年後我終於理解了那個棋手狂熱而淒涼的行蹤。有幾次我向那些資深棋友描述了他的外貌以及他的故事,棋友問,他叫什麼名字?我説我不知道,棋友説那就好了,那就是一個無名棋手,這樣那樣的無名棋手是很多的。

五年後我重訪寺前村已與蝴蝶無關,也與圍棋無關,我是跟隨一個朋友去收購那裏的桃子和批把的,那個朋友是個聰明人,他聽我説過寺前村的故事,我猜他邀我同行也是為了預防某種不測。

正值初夏季節,寺前村在任何季節似乎都是桃紅柳綠花草繁茂的,別處罕見的蝴蝶也依然在湖邊開闊地裏嚶嚶亂飛,當然我説過我對所有蝴蝶都不興趣了。我跟隨我的朋友在寺前村的果林裏穿行,與寺前村人討價還價,好多張臉都似曾相識,但奇怪的是他們沒有一個人能認出我來了。

我沒有想到我會在湖邊遇見棋手,我先是看見一個乾瘦的男人在那揮舞着捕蝴蝶的網兜,那種悉的動作使我到親切,我站住了,看着他從網兜裏夾出一隻黑峽蝶放進標本夾,我看清了他的臉,我差點叫出聲來。

棋手,你還認識我嗎?

棋手緩緩地偏過臉看了我一眼,他的神情顯得疲憊而惟淬,目光與當年相比也渾濁了一些,他只看了我一眼,沒有回答我。

棋手,你還在下棋嗎?你怎麼捕起蝴蝶來了?

我不下棋,我捕蝴蝶。棋手這麼説着突然朝遠處飛奔而去。我看見遠處的桃林裏飛起一羣彩斑斕的蝴蝶,我猜那一羣蝴蝶裏可能會有幾隻珍稀品種,我猜棋手也是這麼判斷的。棋手抓着網兜飛奔時我下意識地跟他跑了幾步,但我的朋友在後面喊住了我,他説,喂,你去幹什麼?你不是不要蝴蝶了嗎,來,幫我裝桃子吧。

一筐一筐的寺前村桃子被抬上了卡車,我被人羣和水果筐擠來撞去的,聽見寺前村人的鄉音此起彼伏地響着。這種時刻你往往會自以為發現了人類生活的微妙之處,其實你什麼也發現不了,我就覺得我很茫然。後來我抓住了一個寺前村少年的手,那個少年有着一雙誠實而善良的眼睛,是他回答了我對棋手的最後的疑問。

那個人現在不下棋了嗎?我問。

你説誰?説小彩的男人?他不下棋,他就喜歡到處捕蝴蝶。少年説,你認識小彩的男人?

小彩是誰?我又問。

小彩是他的女人呀。少年突然笑了,出一排歪斜的牙齒,他説,你不認識小彩,小彩是蝴蝶,她是蝴蝶變的!

我想這是我在寺前村聽到的唯一的新聞,也是唯一的令我恐懼的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