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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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次談話海巖:月月,我們說了這麼多天,可直到昨天,這個故事的真正主角——意大利小提琴才千呼萬喚地了面。潘大偉也真敢冒險,竟然把琴就藏在天龍飯店的行李房裡。
呂月月:潘小偉是按他大哥的代存了這個箱子,他當初還以為這是大哥的重要文件或是文玩細軟一類呢。
海巖:那麼事已至此,你們公安局下一步該怎麼搞呢?
呂月月:丟兵損將,人財兩空,這案子在漸入佳境時突然急轉直下,一敗塗地。除了繼續組織力量,查緝搜尋潘小偉之外,當時處裡和隊裡,特別是我們這個專案組剩下的問題,主要就是檢討反思,聽候處分了。
我自己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潘小偉送我的生禮物,退還給行政科。那隻嬌小玲瓏的真皮手包上,被地下車庫電話亭窗戶的玻璃劃了一個顯眼的外傷。行政科的一個女同志在驗收登記時反覆查看著那個劃痕,皺著眉問:“怎麼
成這樣了?”我一時不知該怎麼解釋來龍去脈,只好簡單說:“啊,劃了個口。”女同志面帶不滿,收了東西。當我走出房門時聽到她對屋裡的其他人嘟噥:“再好的東西,一說用完要
公就都不愛惜了…”五月二十六
、二十七
,我們動員力量在全市各涉外賓館飯店反覆查找,沒有發現潘小偉。在全市各出租汽車公司中也查了兩天,同樣未見線索。飛機場和火車站是最早接到通緝令的地方。到了二十八
,我們估計,潘小偉現在依然滯留在北京的可能
,已經很小了。說不定他在二十五
當天已經連夜離京,甚至此時還在不在中國大陸的境內,也很難說了。
那幾天我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像害了大病似的,內心的一切覺都變得矛盾、混亂、顛倒。我想潘小偉現在在哪兒?這些天幾乎形影不離的相處,我以為我瞭解了他,我以為他真的純情,真的墮入愛河,真的把我當作可以和他一起築巢而棲,天真相愛,像童話一樣生活的夥伴。可他突然離我而去,一去不返,甚至沒有道一聲再會,道一聲珍重。他明知道二十五
我們在“亞洲”他的房間裡吃的那頓飯是我們最後的晚餐,可他為什麼還要在飯前那麼
動地向我袒
他的心?是做戲嗎?是玩笑嗎?是欺騙嗎?可這樣對他自己又有什麼意義呢?
我真的混亂極了,因為我不斷地想到他的那張臉孔——筆直的鼻子,紅紅的嘴,短短的頭髮;想著他登天安門時跳躍著爬樓梯的樣子;想著他在天壇衝著迴音壁說了那麼多可笑的傻話;想著他用望遠鏡偷看京城一個窗口裡發生的夫
糾紛…
想著他喜歡詩人顧城,喜歡顧城的漫和離世,喜歡顧城的超凡脫俗和想入非非。可難道喜歡顧城就非要像顧城那樣去殺人,那樣難以理喻嗎?
和顧城那個世外桃源的島相比,也許潘小偉有一個恰恰相反的處境,也許他恰恰身處在一個比一般人的生存環境更赤
更殘酷的現實中,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他做的一切也許都不是出自他的本意和天
,他必須承受他的年齡本不該承受的壓力和矛盾,和其他很多我們無從知曉的事情。
也許我把一切都想錯了,也許他很善,也許他很惡!
二十六和二十七
整整兩天一夜,隊裡很多人都沒有回家,忙著清理現場勘查材料,起草給上級的情況報告,部署對潘小偉的圍追堵截。二十七
下午我實在睏乏失態,就趴在辦公桌上睡著了。
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和潘小偉坐著我們那輛老式的桑塔納,不知去向何方。我開車他在旁邊不停地親我,還做了許多親暱的動作說了無數纏綿的話。車至半途天突變,風捲砂石,雷雨大作。有人用力敲我們的車窗玻璃,我對潘小偉說快跑有刺客。潘小偉說別慌可去同他們講理。他把懷中抱著的一個嬰兒
給我——這孩子是誰?——然後下車去和那幾個歹徒理論。我發現他們像是很
,像兄弟姐妹一樣有說有笑。說笑片刻竟親熱如家人般勾肩搭背揚長而去,拋下我不聞不問。我情急大喊,懷中嬰兒哭聲震耳——這孩子是誰?——我不知該怎樣哄他。忽又見一男子持槍向我走來,抬起一腳將車窗踢碎,慌亂之中我無處躲藏,心跳得接近窒息,絕望無助閉目等死。那男子向我連發數槍,我立刻
覺
口被壓迫得無法呼
,腦子裡幻化出金星萬點,四肢厥冷,口
發麻,不知自己是否已死,是否已靈魂出竅…
這時我醒了,是被劉保華搖醒的,他吃驚地瞪著我,問我怎麼了,是不是做噩夢了,幹嗎出這種怪聲。我搖頭氣,
到汗透內衫,疲憊已極。小薛在一旁看我,見我沒事了便又坐下。
小薛那幾天在辦公室裡一直不理我,我知道我傷害了他,可我沒有心情再去解釋什麼。
五月二十八清晨我真的發了燒,既不是
冒也沒有炎痛,可這無名高熱一下子就把我打倒了。我媽打電話到單位給我請了假。恰巧那天萬副局長親自到我們處來,參加了由處長召集的小提琴一案的研討會,參與這個專案工作的同志除我因病缺席之外,都被通知到會。
和萬副局長一起來的,還有兩個面目嚴肅身份不明的陌生人。我們開會的時候他們一言不發,只是認真地聽,在小本上密密麻麻地記。
據後來劉保華的形容,那天會議的氣氛壓抑得讓人透不過氣來。大家都想往角落裡坐,處長叫大家坐攏些,李向華和我們幾個分別挪了挪位置,伍隊長依然坐在最邊上悶頭菸。處長看了他一眼,沒再叫他。
萬副局長首先做了開場白,他說今天咱們就算是專案組內部的一個研討會,案子搞成這麼一個結局,是大家都不願意看到的。但是客觀現實擺在這兒,沒有辦法,需要我們認真回顧一下,反思一下。今天先不談責任,先分析原因。當然也不反對批評和自我批評。
萬副局長很冷淡地講了這麼幾句,就收住不說了。冷了一會兒場,處長咳嗽了一聲,字斟句酌地說:“雖然,今天萬副局長講了先不討論責任問題,但案子形成今天這個局面,我作為處長,肯定是要負一定領導責任的,要做自我批評,把關不嚴嘛。呃——這個案子呢,開始還比較順,當中出的一些事,以及現在的結局,確實出乎我們的意料。說明我們在指揮判斷上確實存在著主觀主義的問題,工作做得不細,不紮實,然後又盲目樂觀,認為一切進展正常,因此在戰略上比較輕敵,戰術上又比較冒險,大意失荊州。”萬副局長話:“這個案子前後延續了近半個月,難道你們就沒有發現對方的一點漏
嗎?就沒有一個同志曾經提出過一點反面的判斷和分析嗎?對方這麼大的動作,事前肯定會有一些蛛絲馬跡的,你們這個專案組的老同志也不算少了,就沒有一個人有所察覺嗎?”處長臉上很不自然“這個,萬副局長批評得很對,蛛絲馬跡不可能沒有,但我們確實大意了,工作不細,工作不細。”處長不知為什麼瞟了一眼伍隊長,他發現伍隊長的目光和他冷冷地碰了一下,移開了,他遲遲疑疑地改口道:“啊,當然,有的同志是提出過不同意見,認為潘小偉對我們可能有所保留。但是提出這個懷疑的時間太晚了,已經很難改變既定的計劃…”李向華這時舉了一下手,看得出來他想在局長面前發言,已經等了很久,萬副局長點了一下頭:“小李說說吧。”李向華站了起來,他有點慷慨
昂:“這個案子到今天這個地步,我是早有預料的,而且我以前也不止一次地提過意見。處長剛才說疏忽大意,我看還不是一般的疏忽大意,這一大意就造成了紀
雷同志的無謂犧牲。紀
雷同志犧牲後,我們也仍然沒有認真反省,在沒有十分把握的情況下就同意潘小偉與天龍幫接頭。現在看來,潘家對美高夜總會的地形非常
悉,這個接頭地點顯然不像他們所說的那樣是馮世民指定的。所以我認為失敗的原因很清楚,一是嚴重疏忽,二是方案太冒險,安全
很小,三是用人不當!咱們都知道,呂月月在個人
情方面本來就比較新
,又比較任
,應該說,還很不成
。而我們的監控對象呢,那可是個受過高等教育的留學生,揮金如土的闊少。這種情況在八十年代還好說,九十年代社會大環境那麼開放,年輕人的思想那麼活躍,拜金主義那麼普遍,問題就難說了。現在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忠於組織遠遠不如忠於自己,金錢美
一攻,很難臉不變
心不跳,保持氣節,
不好就吃吃喝喝混到一起去了。上次監控對象拉著呂月月去王府飯店,呂月月既不請示也不報告,就去了。當時我是提了意見的,還不接受教訓,後來去石景山遊樂園又是擅自改變計劃去的。如果稍微有一點點組織觀念的話,我看紀
雷也不至於葬身魚腹,光榮當烈士!”
“我一句。”伍隊長突然舉手打斷了李隊長的發言,口氣雖不似李隊長那樣
烈,但他一向很少這樣急於開口。
“我反對這種說法,呂月月任、不成
、沒經驗,這些問題都存在,但她對工作是忠誠的,潘小偉是她冒著生命危險帶回來的。要想拿回小提琴只有做潘小偉的工作,要做好潘小偉的工作不能沒有呂月月這個角
,如果這裡邊有什麼問題,一切責任在我,由我承擔。但是這個案子本來就是死馬當成活馬醫,不冒險怎麼能把琴拿回來!”萬副局長厲聲喝斷伍隊長:“琴你拿回來了嗎?這又不是你的慶功會,嗓門兒那麼大幹什麼!讓人家把話說完嘛!”萬副局長一發火,伍隊長一下子把話噎在嘴裡,用力嚥了口唾沫,僵硬地打住,低下頭
菸。會場沉默了片刻,處長對李向華說:“你接著說吧。”李向華臉
鐵青,悶了一會兒,
聲說了句:“我說完了。”便坐下來。
於是這個會的氣氛就更加緊張了,大家都閉著嘴看天花板,誰也不好發言,要發言就得琢磨是向著伍隊長說還是向著李隊長說。處長環顧左右,動員道:“大家接著說,都得說,啊,研究問題有不同看法是正常的。劉保華,你先說說。”劉保華被點了名,向左看了看伍隊長,向右又瞟一眼李隊長,吭吭唧唧地開口:“案子沒搞好,我們這些做具體工作的也有責任,調查偵查工作都是我們做的,做得不深入,沒給領導當好參謀,影響了領導的決策。不過,呃,我的看法也不一定對啊,我總覺得勝敗乃兵家常事,何況這是個舊案,那玩意兒都丟了好幾年了,憑這麼點線索,不那麼容易找回來,這種案子也就是得試探著幹,成不成誰也沒把握。如果說指揮上真有什麼責任的話,我看也就是求勝心切,之過急了吧。呂月月呢,年輕,頭一回上手這麼大的案子,缺乏經驗這是肯定的。比如說,上次沒請示就跟監控對象出去吃飯,是任
了點兒,隨便了點兒。可沒大離譜,啊,沒大離譜,而且在遊樂園表現得也很勇敢,一個女同志,這就不容易啦。而且我覺得,這往後要是案子搞不成功都得追究責任,那這活兒…那還真沒人敢練啦。”劉保華這段發言可算是左右逢源,兩面都照顧到了,可萬副局長還是嚴肅指正道:“勝敗兵家常事這話沒錯,可勝利了,就要總結經驗,失敗了,就要
取教訓。我剛才說了,今天是研究問題的會,不是追究責任的會。既然失敗了,肯定有問題,大到指揮決策,小到具體
作,甚至小到我們偵查干部個人的工作經驗和思想素質,等等方面,都要總結提高,這是很正常的事,同志們不要大驚小怪。”處長轉眼去看一直沉默不語的薛宇,說:“紀
雷現在不在了,小薛應該最瞭解情況,你們一直是陪著潘小偉的,依你觀察,那傢伙是不是有點不正經,對咱們呂月月是不是想動壞腦筋?”薛宇抬頭,不加猶豫地說:“是。”處長又問:“呂月月呢,她自己有沒有察覺?”薛宇低了頭,不答。
萬副局長泛泛地議論道:“這種情況,是當前社會大環境給我們公安工作帶來的新課題。我們公安隊伍中現在年輕力量很多,在工作中免不了要經常與一些境外的老闆和境內的暴發戶接觸,怎麼樣不受金錢美的浸染,是個新問題。”處長又問薛宇:“你是不是覺得月月有什麼不夠注意,不夠檢點的地方?”處長這麼一問,除隊長伍立昌依然悶頭
菸外,大家全看薛宇。薛宇好半天才抬了頭,目光含糊,神
猶豫,但話一出口,卻又是那麼明確果斷。
“不,我沒覺得。”萬副局長說:“這個問題我看不一定多談了吧,而且這種話大家出去也不要再說了,不要得滿城風雨,因為這種事涉及一個女同志的名聲問題。”處長說:“對對。”這個會的情況全是第二天我掙扎著去上班時劉保華學舌給我的,我不知道他說的是不是確實。
我從小就是個受不住委屈也不懂怎樣受委屈的人,我的神幾乎一下子全垮了,我體會到了過去從未體會到的孤獨和厭世。我沒有去找領導辯白,劉保華說你千萬別去辯白,不然他們準懷疑是我告訴你的。其實這一切又怎麼能辯白得清。
我找到伍隊長,我什麼都沒說,只說身體不行還想休病假。伍隊長看看我的臉,關切地問我有沒有看過醫生,他猜我可能是這些天累著了,讓我回家安心休息,有沒有假條都無所謂。我說謝謝了隊長。
隊長他對我好,我會記他一輩子。
人總是在順境時遲鈍,逆境時,通常到了窮途末路,心就變冷也變得脆弱,冷眼看世界,好像人情世態翻來覆去全是一群醜角的龍套。但假使這時哪位朋友和師長給你稍稍一絲善意,又準會把你
動得像孩子一樣熱淚盈眶!
海巖:月月,我雖然沒有見過這位伍隊長,但從你的敘述中我能受到他的那種深刻的人格力量。在我們中國不少基層幹部的言行之中,常能看到這種特別形散神聚的中國式的
神風格:這種人受共產黨教育多年,講原則,守紀律,是非鮮明;同時又生活於百姓之中,不乏生活的經驗和世俗的智慧;既努力執著,又通達忍讓;既憂國憂民,又有明智的無為,都表現出一種中國式的成
和人情味。
呂月月:你說得很對,伍隊長在我們隊裡的威望主要是因他為人處事特別有道而來的。
海巖:後來你回家休息了嗎?
呂月月:回到家我就躺倒了,媽問我怎麼又回來了,是不是還覺得難受。媽說無論如何你得去看看病,到底這燒是怎麼發起來的得查清楚。我背朝媽躺著一句話不說,媽問那你想吃點什麼我給你做,我說什麼都不想吃我想睡覺。
我媽知道我的脾氣,猜到我必有心病,於是不再嘮叨,一聲不響地蒸了一碗我小時候最喜歡的雞蛋羹,放在我的頭。可我臉朝牆,整整一下午沒有翻轉身來。
傍晚時薛宇來了。
他站在門外和我媽小聲說了幾句話,媽進來說月月起來吧,你看誰來啦。
我看見薛宇默默地站在門口,我們對視著直到我的眼淚終於滾滾而下。薛宇走到前坐下,他的
壯結實的雙手,輕輕把我的手攏在掌心裡,輕輕地
捏著。他聽著我的
泣,用這種會心的
傳達著愛惜和安
。過了很久很久我不哭了,他鬆開我的手,用
巾替我擦臉,問我:“想吃什麼,我來給你做。”我搖搖頭。
他又說:“別難過,一切都會過去,再有多大的事,還有我陪你。”我抱著他的胳膊,點點頭。這是我對薛宇從未有過的。
他無聲地笑了,輕輕地摸我的臉,長長地笑。
後來他就這樣一直坐在我的邊和我低聲聊天。我們都很迴避幾天前發生的不快,也沒有再去談這個已經破碎難收的案子。但是我們說到了隊長,我對他說,一個人一生碰上一個好領導真是有幸,你應該好好地跟著伍隊長幹!薛宇點點頭,說咱們一起好好幹吧。他把我的手放在他的
邊,輕輕地摩擦著,說:“你知道嗎月月,我是太喜歡咱們的工作了。咱們現在雖然沒有錢,以後也不會有錢,但我覺得我們很充實。我太喜歡這個工作了,很少能找到另一種職業能比它更讓人體會到智慧、忘我、責任和神秘,更給人神聖
和英雄
。說實在的,現在咱們隊裡好多年輕人都覺得在這兒沒前途,都琢磨著下海做生意去,我真覺得難過,我孤獨得想哭,我覺得我生不逢時!”我和薛宇相識已久,可我並不知道薛宇竟把自己的
情和事業結合得這麼難捨難分。我雖然對這份工作沒熱愛到這種程度,但我確實深深地被他的
情
染打動。我後悔過去曾以自己的玩世不恭譏笑過他在工作中表現出的認真、機警和投入。我由衷地對薛宇說也許再過十年,你也會成為一個智勇雙全的隊長!
薛宇問:“你很崇拜伍隊長嗎?”我想想,說:“也許吧,因為他確實能幹,而且對手下的人講義氣,也公平。”薛宇說:“那明天伍鼕鼕過生,我們晚上一起去伍隊長家好不好?”我很高興,說:“鼕鼕過生
了嗎?那當然去。我明天去買一把小提琴,要不鼕鼕又該賴我說話不算話了。”薛宇說:“不過明天伍隊長一看你既然能去他家,說明病好了,那你再不上班就不合適了。”我說:“沒事,我後天就去上班。明天白天我先去一趟醫院,看看老焦,我答應他大女兒一定去看他的。”我們就這樣一直聊到很晚,薛宇才起身,對始終坐在門外的我媽表示歉意,向她告辭。
薛宇走後,我媽坐在我邊看我臉
,說:“現在想吃東西了吧。”我說:“啊,有點餓。”媽的目光柔和極了“月月,我看薛宇這孩子不錯,人非常正派,相貌堂堂,又懂得孝敬,對你又是這麼好,你還挑什麼?”我不好意思,也確實不想和媽談這個話題,可媽堅持說下去:“他們家也是高級幹部,他爸爸現在是副局級…”我嗔著我媽:“媽,我最討厭你這樣勢利。”我媽不急,說:“我勢利?當年我一個
紅苗壯的北京知青,主動下嫁給你那個土匪秧子的爸爸,在那個年頭你知道得有什麼樣的勇氣!這麼多年了,我跟著你們老呂家沾了半點勢利嗎?我只有受苦,我受了二十多年的苦。我那些後來回了北京的同學現在有多少都當了專家、領導,成了高級知識分子了,可我還在那個小縣城裡守寡當臨時工。月月你可沒資格數落我…”說著說著我媽眼圈紅了,我也紅了,我抱著我媽:“媽,我跟您一樣,要是真愛上一個土匪秧子,我也嫁!刀山火海我也嫁!”媽搖頭,擦淚,說:“那可不行,我受了這麼多年苦,我守著你爸,我對得起他。可我得讓老呂家的匪
兒有個了斷,得讓呂家的後代揚眉吐氣地做人,他們呂家的罪孽到我們這輩兒也贖到頭了,從你開始,也該苦盡甜來了。”我說:“我不是已經上了大學,當了人民警察了嗎?說明現在出身問題
本不是問題了。”媽說:“可你一個人在北京生活,總得有個好的依靠。小薛你覺得好不好,咱就不說他的家,你覺著他本人,靠得住嗎?”我扭捏著說:“薛宇,我覺得人還是不錯。”媽說:“人不錯,就是依靠。我看是不是媽來做主,就替你定了?”我撒嬌:“媽,你急什麼,我餓死了,明天再說吧。”媽這才笑了:“好,不急不急,明天再說。”明天再說,可明天沒能再說。那個晚上是我自二十五
美高事件之後第一次
睡,第二天早上慶幸又睡了一個回籠覺。這一覺睡得我整個身心都舒展開了,一覺醒來彷彿什麼都是新的,心情平靜得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都沒有發生過。
上午十點鐘我才起,站在院子裡的水池邊刷牙。晴朗無比的天空被擁擠的屋頂和槐樹的華蓋劃成一塊碧藍
的多邊形。太陽豔豔的,暖得恰到好處,風力一二級,輕輕柔柔。我媽在屋裡高聲問我上午還出去不出去,我滿嘴牙膏沫說當然出去,先去醫院看老焦,再去隆福大廈買小提琴。我媽問我是否回來吃午飯,我說當然回來,今天中午吃什麼?我媽說那就還吃麵條吧,你吃炸醬的還吃打滷的?我說當然都吃,一樣一碗。我媽說你的bp機響了,要不要我給你看看?我說當然當然,你查查是誰姓什麼。
我漱口,像小孩子一樣故意漱得呱唧呱唧響。漱完口我就開始洗臉,我洗臉一向認真,也慢,慢洗得乾淨。我正洗著我媽已經看完我的bp機,在屋子裡大聲傳達給我:“一個6一個c,是男的,姓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