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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變了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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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7年27歲男t市某小學教師我非常注意"安全係數"——四月四是我生命中倒黴的子——鑰匙鏈兒上的小手槍——我快成"核武器"了——裡邊與外邊的一切剛好相反——後天的一對兒每個人一生中,都有一個於永遠記著。生不算,那是必然會記住的,沒生就沒有你呀。我說的是另外一種——比如初戀、結婚、離婚、爹媽故去的子等等。這子,與你的生命緊緊相關。我也有個子,是四月四

四月四是個倒黴的於。拿破崙倒黴是四月四,阿里·布托被絞死是四月四,張志新被槍斃是四月四。我被逮進監獄也是四月四。七0年的四月四

我被判刑二十年,刑滿到期應該是九0年四月三。按年算的刑期,釋放出來的子都比抓進去的早一天,否則就多押一天了。所以四月四這天,註定我倒黴。

直到現在,一到這天,就像我的死期來臨,渾身不舒服,發冷,心裡什麼也不敢想。

子就像-個釘子,曾經把我釘在十字架上;如今我被摘下來,可這釘子還在。深深的,死死的,釘在我心裡。

我在監獄裡蹲了十年,一直不知我為什麼入獄,也不知為什麼判刑。當法院念過我的"判決書"後,我驚訝地問:"這是我的嗎?"直到我被放出來後才明白。不明白還好,不明白還覺得人家總有點什麼道理,哪怕因為我踩死過一隻螞蟻。一明白,完了,人空了。好像不是在地球上,而是在無邊無際寒冷的宇宙裡。

十年就像一把刀,把我切成兩半。一半過去,一半將來,永遠連不成一個整體。這覺你不會體味得到——攔兩段,還活著呀。

我過去像個傻子。活著好比做夢。

我本人的歷史再簡單不過。你寫吧——四一年生的。小學、中學,中學畢業那年十八歲,沒考大學,服從分配到一所小學教書。我一直沒離開過學校。一條小溪沒拐彎兒就進社會。這小溪,清澈見底兒。我活得真誠和認真。可是,上帝事先給我製造點麻煩,叫我投生在一個狗肚子裡。

我父親是個大資本家,鹽業公司總經理。但他解放後就不做事了。他喜歡書畫古籍,整天在家唸書,玩字畫,很少出門面。由於他名氣太大,當上政協委員,便做了一身嚴肅的中山裝,逢到開會來車接他,就換上中山裝,拄柺杖去開開會。他收藏的字畫都是上乘的珍品,一輩子嫌的錢大多用在這上邊了。很多大書畫家,比如張大幹、齊白石等等都是他的好友。我出生時張大千還為我畫過一幅畫——一塊硃砂畫的紅石頭上,趴著一條石綠的小蛇,因為我是屬蛇的。解放後他把這些珍藏一批批捐獻給政府。比方那幅八大山人驚世之作,四十四尺長的《墨荷圖卷》,惲南田二十四開的《沒骨花卉冊》,都是極品呀!還有文徵明的《橫渡江圖》,上面有吳門十八學士一人一段題跋。祝枝山以楷書名天下,但在這幅面後邊有他一段一千多宇的草書跋款——這些畫全叫我父親捐獻了。他這樣做,一是真心做好事,二是想買一點政治資本吧。那時資本家都是這種心理。

這種心理也遺傳到我身上,就給我的真誠加進點複雜。一方面,我虔誠地進行自我改造。"血統"裡有問題,便決心給自己"換血",時時事事都爭取好的表現。另一方面,我非常注意自己的"安全係數"。吾三省吾身,幾乎每天都要想想,今兒自已說了什麼話,做了什麼事,惹了領導不高興;如果有,就覺得這個係數降低了。可是如果今兒說的話,做的事,叫領導表揚了,就覺得這個係數猛增,心裡就穩當,踏實,有了安全。我這樣做,確實收到很好的效果,上學時入了團,工作後當上團組織委員,工會主席,核心組成員。被領導視為"核心",真叫我受寵若驚,報答之心就異常強烈,更加積極表現。我喜歡歷史,對書畫也著,同一位老先生念古書,學書法,這事也主動先向組織彙報,爭得同意才去做。比方,我有套西裝,淡藍的,只穿過一次。那次是元宵節,家裡來了許多親友,我穿上它對鏡於一照,也覺得好看,可事後就覺察這是潛伏在血裡的資產階級意識頭,必需防微杜漸,消滅它在萌芽中,這套西裝便一直掛在櫃裡,再沒動過,直到文革抄家時被抄走。

我找到一種適合我的生活方式:在單位積極工作爭取領導表揚+儘可能普通平常的衣裝+謹言慎行=安全係數。

再用這安全係數+業餘時間潛心詩文書畫的享受=我的全部生活。

每天下班回家,最大的快樂是念書、背誦古詩、習字、作畫。打開一個大漆黑櫃子,把家藏的古人字面一件件搬出來,沉醉那筆墨妙之中…現在年輕人恐怕會認為我活得可憐,是可憐!可憐得像只家禽。但最可憐的,是我當時覺得這麼活得蠻不錯,平靜,自足,你看,這是我那時寫的字:恬靜、清雅、謹慎,這就是我。這是我的照片,很文氣吧,還有點拘謹,嘿,就這傻樣兒。

六六年八月二十三,紅衛兵抄家開始。我正在學校寫標語,宣傳澤東思想。當時我還是"核心組"成員。忽然一個老同學騎車來告我:"你們家抄了。"說完轉身就走。我只覺得天旋地轉。跟著就被放在一幫有問題的人裡去了,待家庭問題,挨批判。家裡被抄得一空,那些字畫珍品,石濤、高風瀚、任伯年、任長的名畫全僥成一堆灰。你知道"生活沒有了"是種什麼滋味嗎?突然一下,全部生活全沒有了,好像一條魚忽然給從水裡拉出來,到空氣裡,就這覺。什麼安全係數?都是自己騙自己!安全係數——零!我就抱著這個巨大的零,其它任它什麼,一點意義都不存在了。

一無所有的家。家裡只剩下幾個人,父母兄弟和我自已;自己只剩下吃喝拉撒。整天念語錄,做檢查,一遍遍重複地持問題,大宇報上常出現我的名字,開頭我總怕看見我的名字,可是這一切到了六八年,我已經相當習慣了。包括那些沒有問題的同事對我沒有笑容的表情,呼叫我名字時冷冰冰得像喊牲口的聲調兒,我都習慣,這世界已經沒有什麼不能接受的了。當親眼看見一批批人捱打、被捕、坐牢、自殺,我想,平安,就是自由。或者說很具體、很實在的自由,就是平安無事。

我獲得這"自由"大概沒問題吧。

可是突然一天,我被扣起來。

事情明白後,我並不害伯。起因是六七年初最亂的時候,我弟弟一個朋友的父親,是北京一所中學的黨委書記。他被做為走資派鬥得死去活來受不了,逃出北京來躲躲。我見他困難,留他在我家暫住。我會燒菜,有時來幾個老同學一起吃吃聊聊。一個多星期後他就南下去揚州的親戚家。運動高xdx過後他回到北京的學校。他比較有經驗,為了爭取群眾團結他,就告發我,說我家有個黑組織。什麼?忘思負義,不不,忘思負義在那時候是常事兒。

我想,這事我有,因為叫我組織什麼我也不敢。折騰一段時間,內查外調不出證據,就給我下了結論,說我屬於那種"推一推、拉一拉的可以教育好的剝削階級子女",應該"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把我放了。還發給我一枚主席像章。這是一種由市革委頒發的主席像章,只有屬於"革命群眾"的人才發給一枚,相當於一種公民權,或者是現在的身分證。我就戴著這枚像章高高興興和一個姑娘結婚了。

結婚那天,望著我愛人,我還在想,從今天起,我口氣兒也得想想別犯著什麼,要不就會對不起這個肯跟我這個窮鬼作伴度的女人。可是沒想到四月四這個倒黴的子正等著我呢,我連這口氣也沒過來,結婚整四十天,六八年四月四,公安局革委會突然來人把我抓走,關進監獄。這回我怕了,我沒犯任何罪,怎麼會抓我入獄?我想是不是他們抓錯人了?我也不敢問,因為那時抓人是沒錯的。人好比養的小雞小貓,抓起來,怎麼能是錯?

一進監獄,就必需穿監獄的衣服和鞋子。一大堆鞋子扔在那裡,我摘一雙大小合腳的穿。穿鞋時發現鞋幫上用紅漆寫著171號。我的心一楞,心想壞了,我的犯人編號恰好也是171號。命中註定我進來。這叫命運的暗示。

當然,我還存在僥倖。因為我知道自己沒犯過任何罪。誰知生活嚴峻得連僥倖也不給你。

我一連接受六次審訊,提審都是在深更半夜,問的問題極其奇怪。始終追問我一個問題——叫我出手槍來。我想,這事肯定搞錯了,不是我。我說,你們就是現在叫我出去一支來;我都不知道到哪兒去。我從小在學校,出來工作還是在學校,除去在電影上,見都沒見過這東西。

六次審訊後,不再問我任何問題,好像只這一件做夢也想不到的怪事。

我被放在獄裡,天天學習。這種監獄的設備特別,屋中間擺著一條條矮長凳,白天犯人們一徘排坐在上邊讀主席著作和政治宣傳材料;晚上把一塊塊大木板往上一鋪,睡覺。門上有個巴掌大的小門,是看守的監視孔,只要小門一動,犯人們立刻正襟危坐。後來小門改成-塊水銀鏡子,上邊劃上道兒,鏡面朝裡。看守夜外邊看得見裡邊,裡邊只能看見亮光光的水銀鏡面,看不到外邊,妙吧!這一來,犯人們誰也不敢再稍有懈怠了。有一次,我站在門前一照鏡於,嚇了一跳,我的臉好難看,慘白,腮也凹進去,左右兩個明顯的坑,胡於老長,不像人樣兒了。後來才知道,我傳染上結核病。

我想只要他們查出我本沒手槍,就該放我出去了。一準是錯了人,除非有人誣陷,誰呢?我是從來不會也不敢得罪人的。誰會忍心將我置於死地?再說北京的中學黨委書記那件事已經結案了。

一天,忽然提審我,還是這手槍。

我有點急了,說:"這事沒什麼可考慮的。"這是我有生以來,頭一次敢冒犯官方。誰料這預審員沒發火,反而態度溫和下來,他說:"你別過早關門。我給你提個醒,你從玩具上想想。"我可奇怪了,這種生死攸關嚴肅的事,怎麼扯到玩具上去?我說:"玩具手槍我倒是見過,可您想想,我是當老師的,我也不能整天身上帶個玩具手槍呀!"預審員今天真有耐,他說,"別急,你再想想,能帶在身上的。"我再一想,有!是鑰匙鏈兒上那個小裝飾物,兩釐米大小,一個朋友送我的,是法國貨。紫銅上嵌有銀絲,很好看。我說:"有一個,是鑰匙鏈上的小墜兒。"預審員說:"對呀,你怎麼不早待呢?"我聽傻了。難道為個鑰匙鏈抓我人獄嗎?難道我能用這小玩意兒犯罪?家家都有菜刀,是不是也全都得關進監獄?我衝著他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他說:"你就把這問題寫下來吧!"問題?滿天烏雲了,腦襲裡也糊塗一團。我就把這小鑰匙鏈誰送我的,哪年帶在身上的,哪時抄家被抄定購,全寫了。他還叫我照原樣畫個圖。他看看我這份"問題待",點點頭誇獎我說:"你這態度多好!"從我被捕到判刑,只問過這麼一件事,再沒問過別的事,一放就放了八九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