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年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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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顯祖大驚,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看著她坦然的神,無懼的目光,他只得低了頭,在心內嘆一句:湯某何德何能,能得姑娘如此眷顧!
忙忙翻開第二頁,初時一顆心並不在書上,都是自己極的文字,雖然此時耳邊沒有那華美的唱腔,然而一字一句看下來,仍覺得有聲音在四周圍輕
淺唱。
《閨塾》一出,香的“今夜不睡,三更時分,請先生上書”旁邊批著一句“隨口一句,活脫描出
香面目”湯顯祖不覺笑了,道:“
香這個小丫頭原是極有意思的。”
“可惜後來戲份不多,若是在柳生與麗娘小姐合巹之時有她在旁說一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豈不更有趣味?”松雲笑道。
湯顯祖認真思想片刻,搖頭道:“雖有趣,但卻將原來緊湊的故事攪得凌亂了,還是不加這段的好。”松雲點頭:“先生說的極是,是我思慮不周。”待看到《驚夢》一出,又見“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一句重重的圈了又圈,旁邊密密麻麻題著幾行字,卻都是“奈何”、“奈何”、“奈何”《尋夢》一出,當先便看見硃紅細線描了又描的“偶然間心似繾,梅樹邊。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世世隨人願,便酸酸楚楚無人怨。待打併香魂一片,陰雨梅天,守得個梅相見。”旁邊的批註抹了又寫。將頁眉頁腳都佔滿了,寫的是“情之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世間痴情若杜麗娘。為一夢寐而亡,為一鍾情之人而生,死死生生,歷無盡苦楚,只因遂願,故而無怨。想婁松雲命薄如蒲柳,今生可有此番奇遇?若能見文若先生一面,即便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松雲亦無憾矣!杜麗娘守得梅
相見,未知松雲能否得蒼天垂憐,得遇文若先生?”湯顯祖此時地
嘆、
動,幾乎難以抑制,低聲道:“松雲姑娘,湯某怎敢承你如此錯愛?”松雲輕聲答道:“自我有識以來,便聽聞文若先生文章天下第一,人品天下第一,才識天下第一。到《牡丹亭》一出。松雲才知先生之文早已出神入化。不瞞先生,自我看見《牡丹亭》,方知天底下竟有這般好詞,不但讀來滿口餘香。更令人神魂為之顛倒,茶飯為之不思,先生,自松雲看過《牡丹亭》,便將先生放在心坎上第一等的位置,只要能見先生一面,松雲死也無憾!老天開恩,今
松雲不但得見先生。更能與先生一番長談,縱使明
我一命歸西,蒼天知道我必是含笑而去!”
“湯某早已是須發斑白的老朽之人了,姑娘何苦如此多情?”松雲含淚帶笑道:“只可恨造化人,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若是松雲早生二十年。就是給先生為奴為婢也是心甘情願的!如今先生功成名就。兒孫滿堂,松雲不敢存此妄想。只願他
往見先生之時,先生不將松雲拒之門外,松雲便
恩不盡!”湯顯祖覺得心內最柔軟的地方被觸動了,顫顫巍巍抖個不住,再次無語以對,忙忙翻開之後幾頁,卻詫異地看到石道姑出場一節,松雲以硃紅小楷批註“全本高潔清雅,唯此處
鄙不堪,堪稱敗筆。好戲固然需
科打諢,然媚俗太過,翻成笑柄。”湯顯祖忍不住定睛望著松雲,松雲注意到了,忙看了那一頁紙,笑道:“我大膽直言,先生不怪我吧?”
“不,怎麼會怪你?”湯顯祖搖頭道“惡而知其美,愛而知其惡,姑娘光明磊落,心中沒有一絲俗意,湯某自愧不如。”松雲羞紅了臉,忙道:“先生如此說就折殺松雲了!我充其量不過是魚目,怎麼敢與先生這樣地夜明寶珠相提並論?”
“許多人看了我的書都只贊好,說實話,在石道姑和郭囊駝兩處,科打諢原就嫌多,當時順手寫來,只為搏人一笑,多些趣味,如今看來,連我自己也覺得有些
俗,使情節散漫了許多。只是這一點,我從未對人說過,別人也從未對我提起,姑娘慧眼,竟能識破其中不足,真稱得起湯某的知音人。”
“當真?我可算作知音嗎?”松雲又驚又喜“先生莫不是敷衍我?”
“千真萬確。松雲姑娘,湯某平生不打誑語,以姑娘高才,湯某能做你的知己,真是三生有幸?”
“當真?”松雲臉越發殷紅,羞澀、歡快、猶疑
雜在一起,多年的心願如今成真,夢寐中也念念不忘的人如今就在眼前,軟語輕言,對自己也褒獎有加,她心內一陣
盪,只覺熱血上湧,不由自主咳了起來。
“姑娘怎麼了?”湯顯祖見她臉有異,嚇了一跳。
“沒什麼,”松雲無力的擺擺手,剋制著手臂的顫抖,為自己斟了一杯清水,一飲而盡,這才覺得口輕快許多,啟齒一笑,道“不礙事,自小就有這個
病,情緒大起大落時總會有些咳
,吃點葯就好多了。”
“要不要瞧瞧大夫?”
“不用,我帶有葯。”松雲說著眼圈又有些淡淡地紅暈“能得先生關愛,松雲即便簾死了,也是歡快的。”湯顯祖長嘆一聲,半晌才道:“你何苦對我一個老頭子如此多情!”
“無論是你是六十歲還是十六歲,都是我最敬仰愛慕的人。”
“何苦,不要說我行將就木,即便我還能再活七八年,我也只能當你是朋友,不能多一分一毫分外之想,你綺年玉貌,早些尋個情投意合的豈不更好,何苦留戀著我?”松雲目光堅定,道:“我雖未出家,但因為對先生的一點痴心,早已將自己看成是出家之人。不信你看我這一身道袍便知。我自知此生無緣,只求能與先生相識相,足矣,至於什麼風花雪月,松雲今生再不作此妄想。若我有幸,死於先生之前,望先生到我墳頭澆一杯冷酒,松雲必定含笑九泉;若我不幸晚死,後半生定當為先生誦經唸佛,祈求來生之緣。”湯顯祖原以為她只是尋常的愛慕,未曾想到她一片深情竟至於此,不覺動容道:“松雲姑娘,你讓我說什麼好呢?”松雲搖頭道:“什麼都不用說,只要你不怪我痴情可厭就好。”
“我…”湯顯祖看著眼前美好的女子,腦中一片空白,什麼《牡丹亭》、《紫釵記》,那些不過是筆端虛無的故事,而眼前這人,才是活生生的霍小玉,鮮靈靈的杜麗娘。
只是,自己這種鬚髮皆白風燭殘年地老頭絕做不了柳夢梅。
造化人。若是四十年前遇到她,不哪怕是二十年前…
眉娘和淩濛初隔著紗窗遙遙望著,也覺心頭一陣陣盪。眉娘抬臉看著淩濛初,道:“凌郎,三弟這樣,豈非太過自苦?”淩濛初輕嘆一聲:“由她去吧,能見文若先生,她畢生心願已足,必定是快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