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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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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哪兒去?我不知道。百念皆灰,渾渾沌沌,我只是想逃。眼中景緻漸漸親切,原來我已經走出這樣遠,走到舊時居住的街道。黛瓦青磚,伸出一點遮陽避雨的房簷,玻璃透出風扇嗚鳴,樹的影子在牆上棲息。前面這戶,是虹紫居所。門窗緊閉,窗臺和門前沒有擺花。花如果在外邊也受不住暑氣的。我走近窗前,卻到奇怪。窗沿厚積灰,罅隙裡有枯葉殘蕊。不同尋常的衰零。我幾乎是下意識叩了叩窗戶,沒有應答。虹紫搬走了麼?心中一陣空落。二樓忽有人將頭探出窗外,朝下看了看,對我喊道,小姑娘,站這裡有事?我抬頭看,原來是這間屋的房東阿公,因而問他,阿公,原來住在這裡的人呢?阿公抬抬老花鏡,眯著眼認出我來,講,是搬走的陳家那個丫頭?有兩年沒見,倒長變了些。我回,是我。阿公卻嘆了口氣,搖頭道,可惜,可憐。我不明就裡,又聽阿公道,虹紫啊,她前些子走了。我因而問,她搬家了?講過搬去哪裡嗎?阿公講,她害了病,去世了,唉,早說她是個可憐人。

  也許是烈容易誘發幻覺,我一言不發,僵僵地望著綠窗沿,我想一切不好的消息都應當是幻覺。

  窗臺上不再有秋海棠了。

  塵歸塵,土歸土。

  我回到了舊屋門前,在隱蔽凹槽摸到一把鑰匙,開了鎖。

  恍惚中,我應當是在夢裡,竟然遇見虹紫。她對我笑道,送送我?於是我們並肩而行。周遭惟廣袤的昏黃,空無一物。虹紫安靜地走著,在這沒有路的境地。我也沒有開口,言語全然失去存在的必要。不單言語沒有必要,思想也沒有必要。我走在虹紫的身邊,什麼也不再去想,似乎只需一直走下去,在這看不見盡頭的路。可虹紫忽然停下,平和的微笑著,說,該走了,千里送君,終須一別。我心生不捨,卻只能站在原地,無法再和她並行。虹紫獨自走遠,背影幽幽,聲也幽幽,說,我總算能去找他了。

  有人踩響瓦片,我陡然睜開眼,昏暗天光裡,長長身影是陳年。

  我真是笨死了,怎麼沒早點想到你會在這裡,他喉嚨發啞。

  我想起來,自己從閣樓爬上屋頂,昏睡了過去。

  陳年伸手將我拉起來那一瞬,我撲進他懷裡,失聲慟哭。他緊緊摟著我,怕我跌倒似的摟著我,他說,醉,我見不得你哭得這樣傷心。他的聲音低而輕,可聽起來用盡了全身的力道,說完即要碎掉。

  我們並排坐在屋頂,天上星子多又亮,我望著它們,說,哥,我是煞星來的。

  胡說八道,陳年嗔我。

  我說,怎麼不是?自小到大,我闖禍,你背鍋,如果沒有我,你會少很多麻煩。

  陳年好久沒說話,再開口時,他摸摸我的腦後,說,你出生時,我覺到幸福。

  我很不相信,說,你才叄歲,知道什麼是幸福?

  當然,陳年輕點下頜,眉頭微揚,神情像是陷入一幅柔軟的回憶,他說,幸福是一團小小的生命……她出現在我身邊時,還是懵懂的,透明的,但我知道她會是我最親近最愛護的……你和別的小孩不一樣,不愛哭鬧,卻很愛笑,眼睛黑葡萄似的,我走到哪裡就要轉到哪裡,有回我搖撥鼓哄你睡覺,不留神彈丸甩到了你額頭,嚇我一跳,嬰兒那麼嬌,我擔心了半天,結果你沒哼一聲,還是咧著嘴笑……總覺得你輕輕的,軟軟的,像我的整顆心臟……長大的路上,總要跌倒,可兩個人在一起,就算撞得鼻青臉腫,也不會難過害怕,陳醉,我怎麼能沒有你呢?我早就把你的命和自己的系在一塊了,所以,你不應該內疚,在我這兒,沒有什麼比你更重要,只要你好好的,其他那些,高考又怎樣,本都不值一提。

  我看向陳年,兩片潔淨的黑玻璃似的瞳仁,映出我的影,堅定的眼神,教我無法不相信、不安心。我想了想,對他說,陳年,我肚子餓了。

  街角電話亭,陳年撥了通電話,向父母報平安,叫他們寬心,其他的事等回家再談。我蹲在路邊等他,夜裡影影綽綽,他手中紅電話筒好似一株鮮紅月季。

  電話掛斷,陳年卻說不回家,我們去吃福記。

  他家烤串我惦念了許久。然時機不對,嘴裡滋味也會減。陳年讓老闆開了瓶冰啤,我告訴他,我也要喝,他便拿了只塑料杯,稍稍倒一些遞給我。我那時認為所有的酒都難喝,可人逢了愁苦,似乎就很需要些平難下嚥的事物。周圍幾桌的客人,酒愈濃興愈高,陳年一瓶酒見底,倒越來越悶。我問他怎樣打算,想再考一次嗎?陳年搖頭,說自己需要時間考慮。

  回家途中,不少闊步昂首的青年與我們擦肩,他們正處在高考落幕的狂歡,無論結果,至少今夜,他們卸了桎梏,鬆快之至。我瞄向陳年,他肩上的韁繩,脫不去了。陳年偏頭對上我視線,輕輕一笑,若無其事。

  所有人都變得沉默寡言。父母,趙姨,我,還有陳年。彷彿家裡淨是氣球,稍有不慎,講出的話就成了飛針。需要緩衝,需要思量。這段子,每晚自習結束,陳年都會來接我。有時我竟要恍惚,我和陳年依然在這裡上課,下課,放學一道回家,他還未高考,一切未有什麼變化。但這種幻象被打破,是陳年閒來無事,會來我房間輔導我課業。要預備高考,不應當這樣閒,因此我催他回自己房裡。陳年從我課本里抬頭,略帶一點茫然,問,不是說好了,我考完了要多陪你嗎?

  ……笨蛋。

  課間閒話時,後桌拍拍我,眼裡有八卦意味:陳醉,你哥要去當兵?

  我面上不顯,頓了兩秒後,淡淡反問:你怎麼知道?

  後桌便道:還真是啊?我姐在徵兵辦碰見他了。

  我蹙起眉頭:你姐認得他?

  後桌微微一笑道:原本不認得,她昨兒去入伍申請,說遇到個男生,俊得不行,害她盯了好久,還瞅見人家表上名字叫陳年,我就想怕不是你哥呢。

  我隨意應了聲,轉過頭去緩緩伏在桌面,臉埋進胳膊,作出睏乏樣子,無意多談。後桌仍在絮叨著什麼你哥怎麼想著當兵,不是才高考完,該上大學麼,不過你哥穿軍裝肯定特神。

  聽得我腦袋疼。

  週五回家晚餐,飯廳裡難得一家人齊整。父親頗顯興致,還開了瓶珍藏的白酒,要陳年陪他飲。

  酒蓋一摘,烈香就撲灑過來,我皺皺鼻子道,我哥喝不了白的。

  父親卻徑自拿了小酒盅斟酒,說,今兒你爹高興,就讓你哥陪我喝點。

  我夾了一筷子西紅柿炒蛋,問,什麼高興的事,我能知道嗎?

  父親抿一口酒,指了指陳年,笑道,咱們家很快就又要多一個光榮的軍人了,你說我高興不高興?

  母親講,可給你找到由頭開這瓶酒了,少喝點吧,別待會上勁了。

  我抬起眼皮,看向坐在對面的陳年,他也正望著我,眼中閃過一點無措。

  一塊番茄在嘴裡爆開,舌尖紅的汁,不夠甜,只嚐出了酸。

  我垂下眼,嚥了食物,說,哥報名參軍了?我都不知道,恭喜啊。

  聲音沒有起伏,除了陳年,不會使人聽出平靜即是異常。陳年避重就輕,講些僅僅是報了名後面還有很多程,都還沒有定數之類的話。我並不看他,只是夾菜,吃飯,忽略他察探我臉的目光。

  吃過飯,我回到房間,書桌前坐了半晌,功課卻紋絲沒動。有人敲響房門,趙姨不在,只能是他。我不像往常喊他進來,起身去開門。

  陳年站在門前,頭快捱到門框,他晃晃手中雪糕,說,給你拿了荔枝味的。

  我接過雪糕,正要關門,陳年伸手一擋,小聲問,你不想理我了麼?

  模樣倒有些可憐。我按著門把手,同他僵持片刻,最後放開。

  陳年走進來,合上房門,看了看我,說,陳醉,其實我不知道該怎麼跟你開口。

  不知道怎麼開口,因為知道我將是什麼心情。

  我咬下一大口雪糕,真冰,冰得牙齦都酸了。我定定看著他,問,陳年,你在恨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