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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兼職攝影助理以後,更覺獨居的益處,作息自由,空間自由,眾樂樂不如獨樂樂。我時常拿陳年練手人像,自得之作多半要掛上社媒,長此以往,倒接到不少約拍私活。也有星探於我網頁發現陳年,有意引他進入模特一行。因我慫恿,陳年去體驗了些時,還是決定離開。他說,那些鎂光燈總教他不自在,似乎只有在我的鏡頭下,他行止方能自如。
假歸家,我們同母親一起清潔和佈置,零零散散抖摟出不少兒時舊物。我拎著布偶小狗的一隻耳朵,詢問怎麼回事。布偶狗的腹部出現豁口,漏出白
棉絮。陳年瞧了瞧,說,是在哪兒刮壞了?我把那豁口湊到他眼前,說,你仔細看這痕跡,像被人故意劃的。母親在一旁道,上回你們表姐帶著孩子來家裡,我就把玩偶給他玩了會,沒注意讓他拿剪子給剪破了,你們也知道那小子淘得很。我生出慍意,可喉嚨裡僅能擠出無力的憤慨:既然知道他頑劣,為什麼還要讓他碰我的東西?母親說,不就是個
絨玩具,喜歡讓你哥再給你買一個唄。我壓著不快,冷聲道,你就是愛自作主張。母親不高興道,我愛自作主張?瞅你那脾氣,誰作得了你的主啊!陳年從我手中拿過負傷的玩偶,說,媽,陳醉不愛人家碰她東西,以後不讓別人碰就是了,這個我看看能不能搶救一下。母親手一撒,道,好好好,你們兄妹倆如今是同一戰線,沒我這老母親說話的地兒了。說罷負氣轉身。陳年結舌,只好朝我聳一聳肩,嘆氣道,待會得好好哄哄她了。我忽然覺得好笑,便笑了。因為有陳年在家中周旋,我就不必憂心此種狀況:稍有不慎便要同母親劍拔弩張。
陳年忽往箱子底部一撈,對我道,你看。是那隻彩的羽
球,噢,不能叫球了,它給時光壓成了扁扁一片,如同回憶,再也只能是二維的形態。我卻不知在何處摸出一隻口琴,擱置太久,久到鏽跡斑駁。我說,它竟然還在,你初中起就沒吹過了。陳年笑起來,想起久遠的時候,講,你還在搖
的時候,就要聽我吹口琴才肯睡。
我尚在思考口琴上的鏽斑能否去除時,手機忽響起鈴音。看見來電顯示,我下意識蹙起眉,遲豫片刻將手機遞給陳年,說,你接。
陳年聽完電話,臉剎那間白了一個度。不等他開口,我便
到
腔內有什麼陡然一墜。
也許年齡愈長,愈不得不直面這種現實:人是被命運裹挾著向前的。儘管瞧也瞧不見,可你就是知道那股力量縈於四周,你毫無轉圜餘地。正值壯年的父親,卻一病不起,溘然長逝。聞者驚心,悼客潸然。而我呈現出弔詭的平靜,只因對造化的荒誕素有耳聞。這一年世界在辭舊新,我們正生離死別。偶爾我也生出疑雲,有些人的悲傷竟比我還沉重。是發自內心的哀慟,還是因為
起了對死亡的恐怖?偶爾我也
到煩擾,死本身是一件極簡的事,死後卻能如此繁瑣龐雜,一派自欺欺人的混亂。於是我在葬禮上分心,想起獨自遠去、默默刨坑的動物,它們又會怎樣理解自己或同胞的死亡。再怎樣,都不會比人類複雜。
喪事到了尾聲,終於有人走至我跟前,是父親那邊的親戚。她聲淚俱下,但充滿怨憤:我忍到現在才講你,你這個孩子,你太涼薄了!即便父母離婚,他畢竟還是你的父親,這兩年你總不肯來看望他,電話不接短信不回,讓他心裡總有個疙瘩,現在什麼都晚了,有你這麼做女兒的嗎?
說到情緒高亢時,她揮舞起胳膊,砸在我的身上。雖然冬季衣服厚重,仍能知這分量。我站在原地,不抬眼,不開口,紋絲未動,由她宣洩,似乎自己的身體並非自己的身體。
說夠了沒有?陳年大踏步趕來,畢竟面對長輩,他不能動手,便用身體攔在我面前。山風吹起他圍於額上的麻巾,其時我竟在想,他披麻戴孝的模樣也更憐人。
親戚抹一把淚道,怎麼,你們父親已經有苦說不出,我還不能替他說道兩句?可憐呵……
陳年不願將聲音拔高,但已帶了惱意:這裡還輪不到你來教育她。不作過多糾纏,他拉著我將我帶離那一番控訴。
離開陵園,陳年和我決定回舊居看看。路上他問我有沒有被打疼,我搖搖頭,他又說那親戚真是有些不自重,沒分寸。我笑了笑,旋即又想這會出笑是否不合時宜。等到
悉的屋所出現,我望著眼前的門,站定了,驚奇地頓生號啕的衝動。那扇門靜靜鎖著,原來鎖住的是若干無暇
秋。結束,不復,過去,這樣的詞語,它們殘忍而安靜的威力,是捉摸不定的。心臟不期然出現放
的疼痛,我下意識握住陳年的手。原來我並不如我所以為的堅韌。我看見陳年的臉,蒼白憔悴,眼眶紅腫。我也是這樣一副模樣麼?畢竟這世上,只有他和我才真正浸淬於完全相同的殘酷痛楚之中。我們還能在悲慘厄運裡相依為命,是否比旁人要值得慶幸?
屋內的傢俱讓白布套罩著,一層浮灰。我們爬上小閣樓,不顧塵埃,躺在木板上。都長大了,尖頂便顯得比從前更狹小。這樣的小閣樓,難道不再允許住進兩個成年的小孩兒?
黃昏比往更覺壓抑,可這間房子已沒有可以拉亮的燈。窗外光線矇昧,似巨獸投下的影。於是我告訴陳年,我
到害怕。陳年沒能像從前那樣給予寬
,而是說,他也是,很不安。我們還年輕,這樣沉重且猝然的死別教我們措手不及。這時我忽然醒覺,道士那冗長的經文原來不為超度故人,卻為了填補未亡人心底那不可名狀的空
。
其實她說的不錯,我確實太涼薄了。我發出的聲音在晦暝中低迴。
陳年的手背捱過來,碰到我的手背。他對我說,不是這樣的。
我說,你知道嗎,哪怕看到他病重,我也做不到給出應有的問,站在病
前,我更多的是尷尬,有我這樣的孩子真是種悲哀,可能我的心腸就和別人不同,自私冷硬。
陳年輕輕握了握我的手,說,心腸硬一些,能更好地保護自己。沉默片刻,他又說,這樣的關係,本就不是你造成的,我見到趙姨那回,問過家裡的狀況,她雖然沒說太多,可想想也明白,總是置身那樣的處境,到後來,你當然更情願做個陌生人,突然間又要你轉變成溫情的姿態,怎麼不困難呢。
也許有人能寬宥我在世故情理上的匱乏,但沒有誰能夠像陳年這樣理解我,細緻入微,繭剝絲。
這是無解的僵局,我因說,像格一樣,
深蒂固,代代相傳,有時候我會厭惡在自己身上看見基因的頑固,可我也沒辦法坦然將不幸的緣由完全推卸出去,現在他死了,病痛的折磨讓人對他只剩下憐憫,這樣非但不能責難,還要因為自己竟然只有同情而非
情覺得負疚。
陳年自腔低低地溢出一口氣,說,我和他最後的相處也不愉快,在他住院前我們見面次數不多,那時候聊著聊著他就忍不住數落母親,結果我跟他總是以爭吵收尾,我真不想……
聽著聽著,我蜷起了雙腿,把惶惶不安的身體團成一團縮在角,悶聲說,前段時間,我想買部新機子,甚至找他借了不少錢,還說以後要還給他……
怎麼回事?我無端生出對命運的驚恐,忽然害怕處處都是陷阱,我抓住陳年的胳膊,極認真地講,哥,你千萬不能死,永遠都不要再離開我了。
陳年拍撫著我,應道,好,我答應你。接著他講起戰時:那時候,其實我也怕得不行,怎麼就真的打起仗了,我不想死,我恐懼彈炮在頭頂呼嘯,恐懼戰友的屍體,我第一次覺得有點後悔了,害怕一個眨眼就再見不到你了,沒有比那些子更留念家的了——我不敢對任何人說,我差點想當一個逃兵。說這些時,他摟著我的那隻手變得更緊,像生怕被某種外力突然扯開。他的聲音也許是因哽咽而微顫:曾經有一枚彈片刮過我的胳膊,天知道我能活著回來的時候,以為世上再沒有比那了不起的奇蹟。
這樣的驚懼不安在我心頭盤桓了不少時。有一晚我從夢中坐起,心頭沒著沒落,良久扔撇不開四下裡的悽清,只好去到陳年房裡。屋裡亮著燈,他也沒能安眠。陳年聽到聲響抬頭,我便看見他手裡那隻小布偶狗。他捏著針線,正在縫補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