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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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育時陌生的身體,輕易就能把少年時代拋進一個忐忑孤獨的陷阱裡。那個年歲的小縣城,正經的教育對孩子們是殘缺的,羞恥教育卻意外地絲毫不落,我們想要
清楚有關自身的那些新奇,卻還要靠偷偷摸摸的渠道。如此一來,該懂的不該懂的,委實不知道懂了哪些。
我也時常苦惱。為原本光潔的陰阜忽然生出黑的絨
,為底褲上經血以外的不知名
體,為
房裡惹人懷疑的脹疼硬塊。我並非什麼都願意問母親,更不可能向陳年傾訴。儘管夜裡我和他還要躺在一處,我卻惆悵地
到,有兩
線提拉著我們,往兩個方向扯去。我們竟然不再是無話不談。
母親倒是替我買了件新衣服,說不上好看,但是女款。她說,你也長大了。是為慶賀。我頂不愛穿。那衣服略修身,套上以後,部的弧度一覽無餘。我把新衣
進衣櫥最裡面,扭頭就到陳年放衣服的那格去翻。陳年看見了就問,怎麼?又愛穿我的了?我沒告訴他,因為他的衣服寬鬆,適於遮掩惱人的身體曲線。陳年過來幫我挑揀,選出幾件顏
淺、布料軟的,是他前幾年穿的,對我不會太大。他說,這些放很久了,等天晴我洗過了你再穿。等我穿上身的時候,那些衣服有陣淡淡的皂香。
這個年紀的男生也開始變得討厭。當然,後來我才明白,討厭的男生什麼樣的年紀都討厭。他們幽靈般穿梭於教室迴廊,手一筋,就解開了女同學後頸的文
繫帶,眼珠一瞟,就釘在女老師衣衫的領口和裙底,嘴巴一翻,就賣
起他們所見識過最貧瘠下
的字眼。我鄙薄他們,視之如癘疫,也許就從那時開始,我欠缺了同非親緣男
相處的經驗。
我總覺有些不公。憑何男孩的發育特徵那樣低調,只有喉嚨處的微凸,變聲期的嘶啞,比女孩躲開好多險惡的凝視。問題不單單出在身體。我連帶著看陳年都有些不順眼起來。他仍在長高,變聲對他的嗓音也無傷大雅。我見不得他的青期就這樣從容度過。
初一開學兩個月的時候,這份情緒的火候已燒到不能再旺。那天我起得比平常都早,陳年驚奇道,原來不用我喊你也醒得來啊?我不搭理,搶先他去洗漱,哼,肚子裡裝著事兒。
我坐在餐桌前剝雞蛋,半個蛋白已經出來,陳年才走過來坐下。母親和父親都嘖嘖稱奇,難得醉醉還有比她哥利索的時候。陳年笑道,以後都不用我叫才好。我繼續剝雞蛋殼,剝得光滑又完整,剛咬一口蛋白,就聽陳年問,蛋黃要給我嗎?我回道,不用。語氣有點生硬。真是,正醞釀情緒呢。以前吃水煮蛋,我不喜歡蛋黃的口
,嫌它乾澀難以下嚥,所以總是剩下蛋黃給陳年解決。老話說吃蛋不吃黃,等於沒吃蛋,為了讓我營養均衡,陳年就會單獨給我蒸蛋羹,時間一久,他技藝愈發嫻
,蒸出來的蛋羹漂亮滑
,簡直像布丁。扯遠了。說回我的蛋黃,不是,說回我的正事。我吃完雞蛋,聽見父親說陳醉今兒有點不一樣。我笑了笑,瞧著陳年,邊喝豆漿邊隨意地問,媽爸你們覺得我哥帥嗎?
陳年差點被牛嗆到,看我的眼神十分不解。母親倒把他打量了幾眼,說:還行吧,眉眼是眉眼,鼻子是鼻子,嘴巴是嘴巴的。這話有三分揶揄,畢竟一家人天天打照面,對於相貌的美醜竟沒仔細在意過。我笑出聲,說媽你要小心,把他生得有幾分姿
,怕是會出么蛾子。
母親問什麼意思,我答道,我看我哥最近像是早戀了。
空氣卡頓了片刻,兩雙筷子啪地一齊拍在桌面。陳年猛地咳嗽起來,這回他是真嗆著了。我繼續道:好幾次去找我哥都看到他跟一個女生走得很近。說著我又拎來書包,從書包夾縫出一沓信封,往桌上一擱:不信看看,全是要我轉
我哥的情書。母親拿起來翻看,多數是粉
的,有愛心圖樣,她的表情越來越凝重。風雨
來。我擦擦嘴,背上書包,說了句我先上學了就轉身離去。
坦白說,陳年有沒有早戀我並不確定,可他和女生走得近是真,那些學姐給我的情書也是真,他總要被疑心一陣子。不管怎麼說,我實實在在出賣了他,害他獨自面對母親的斥問。在這
拘束的學生時代,在我們都害怕母親的時候。
可我是鐵了心的,所以我關上家門,笑得彷彿贏家,到一種惡毒的愉悅。快走到站臺時,我聽見身後有奔跑聲,一看嚇一跳,是陳年追了上來。這麼快就被放出來了?我拔腿就跑,哪裡跑得過他,回頭眼見距離越縮越短,陳年竟朝我伸出一隻手——指定是要削我!我邊跑邊往頭上擋,卻被一股力道拽住,有疾風過耳,有人罵了句:長沒長眼?我才看到是輛電動車擦肩而過,險些撞到。陳年拉住了我。
班車到了,我和陳年一前一後上車,他徑自坐在司機旁邊的那個小馬紮上,也不看我。之前可不是這樣,小馬紮留給我,他在我身前站著,顛簸時就拉住高高的鐵環。我鼓了鼓腮,往反方向走,忽然有女生喊住我:誒,這兒有位子。她指了指身側靠窗的空位,我欣然前往。
我注意看了眼女生,她應該是學姐,扎高馬尾,髮圈同她的長相一樣美雅,笑起來恬淡,我對她印象還不錯。她小聲和我談,你是陳年的妹妹吧,真可愛。我頂不愛被人說可愛,在那時的我眼裡,可愛等同於幼稚,不過學姐這麼漂亮,我忍了。她又問,你哥今天好像不大高興?我有點心虛,往小馬紮的方向瞥了一眼,陳年面無表情。他平時也淡淡的,不過現在確實看起來要更冷。我打哈哈道,他可能昨晚沒睡好。學姐似乎有點猶豫,然後打開書包,拿出一隻信封。粉
的,有愛心圖案。我頓時啞然,怎麼一刻都不能放鬆警惕?
學姐往陳年那邊瞄,確定他沒有發現,壓低嗓音對我說:這個,等你哥心情好的時候能不能幫我轉?
不能。我在心底冷聲道。
沒等我措辭開口,她又從書包裡掏出一瓶酸,溫聲道:給你喝。
也不是不能。我對學姐展顏,接過了信封和酸。
這是中學裡最時興的一款酸,小玻璃瓶裝的,綠皮封口,滋味極好。三塊五一瓶,學生們課後常去小賣部買來喝。只是對我和陳年而言,略貴了些,迄今才只喝過兩次。因此學姐把這樣一瓶酸
擺在我面前,誰忍得住?看她的打扮,家裡經濟不壞,對她而言就不過是一瓶酸
,我受之無愧。
也算她走運,前人的情書都被我剛剛上繳,她這封算是劫後餘生。
我問學姐:你和我哥是同學?她點點頭:前後桌。
我不腹誹,這些女孩子怎麼都不好意思親手遞給陳年,偏要麻煩我,要說不好意思,她們卻又敢寫情書,說實在的,這些情書送得還無甚新意。那時的我尚未涉獵言情,半點讀不懂少女心事。
直到下車,陳年與我都沒有眼神匯。我撇撇嘴,多虧如此,否則這樁暗地
易還瞞不過他眼睛。
這一天的課聽得並不安寧,我時不時就想起陳年那張冷臉。好不容易熬到放學了,也不能和他一起回家。陳年讀高一,要被晚自習困住的。我回到家,看見母親在打電話,嘴裡說著:是的是的,還要麻煩周老師多督促這孩子,誒您辛苦,謝謝您,就先不打擾您了。我一嚇,周老師是陳年的班主任,母親竟然興師動眾至此?不敢作聲,我直往小書房鑽。說是書房,其實相當簡陋,一張長桌我和陳年擠著用,牆上釘了個書櫃,其餘空間大半都用來堆雜物。父母都是工薪,並非不能體面生活,給我和我哥一間像樣的書房臥室,只是早年父親看病,家中負債現在還未還清。我掃一眼寒酸書房,嗬,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母親進書房時,我正伏案做功課。她照例翻翻我的練習冊,又放回去:心的錯誤要改,我先去做飯啊,對了,以後再有人要你轉
那些信給你哥,直接拒絕。我點點頭,十分乖巧。聽到廚房的煤氣灶子燃了,我便探進書包,
出學姐那封信。我聞了聞,還有點香,太
細了,信封都噴香水吶。摩挲著信,我忽然有點嫉妒,也說不好在嫉妒誰。
外間的熱水壺快燒開了,我拿著水杯走出去,從口袋摸出那封信,舉在蒸汽上方。不知道我為什麼這樣費勁,想看信直接撕了就是,大不了毀屍滅跡。還有今早那些信,也不知母親是怎樣處理的,撕了,扔了,燒了,還是藏起來了?封口的膠漸漸融了,我又回到書房。我想我對情書多了一點尊重。
陳年回來之前,我得尋思這封信藏哪裡為好,於是打開書櫃找隱蔽,一排小說,一列雜誌,一垛報紙,然後看到本相冊。
我和陳年都不大愛拍照,裡面除了全家福,滿月週歲紀念,沒有太多我們成長的身影。子一路走來,竟有些渾渾噩噩。尾頁夾了兩張大合照。上面那張是陳年的初中畢業合照。我拿起來,用不著仔細辨認,陳年太突出了。人群中他白得醒目,五官立體分明,他在笑,眼被臥蠶託著,
邊有粒酒窩。我恍了神,驚覺出陳年的好看來。他的好看,對於周圍人簡直是一種殘忍。我又翻到下邊那張合照,哦,對我也是種殘忍。我的小學畢業照。小蘿蔔丁,留短髮,嬰兒肥,五官還未長開,穿著陳年的舊衣服。天殺的,我趕緊把相片
了回去不忍再看。
外邊傳來開門聲,我豎起耳朵,然後是母親說話:回來了,廚房有宵夜,去吃點。陳年說:我不餓。母親又說:我問過周老師了,最近是有學習小組這回事兒,不過你還是得注意點,萬一拖累小姑娘學習,別人父母也要不高興。陳年說:周老師給我換了個學習夥伴,男生。母親說:也好。聽起來風波算是平息,我鬆了口氣,雖說是為給陳年找點不痛快,但也不想真鬧得滿城風雨。
陳年走進來,放下書包整理課本。我溜出去上個廁所,母親進房休息了,他們一貫睡得早。再回來時,陳年已經坐在那兒溫習。小檯燈照著他,投在牆上的影子籠著我。他翻過一頁,我這時才瞧見他的手背有一塊淤青。是早上那輛車。那淤青變成顆石頭悄悄將我砸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