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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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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

  一九八二年國慶節那天,田廣榮和薛翠芳結了婚。

  馬秀萍在母親再嫁的那天表現出的自然、坦然和對田廣榮的尊敬、禮貌使村裡那些上了年紀的女人讚歎不已:田廣榮真有福氣,得到了一個賢惠的女人不說,還在半路上拾了一個孝順的女兒。

  晚上,客走人散。畢竟是中年人的再婚,加之田廣榮是村支書,村裡人都知道他不苟言笑,沒有一個人來鬧房。已經有幾個晚上沒有睡好覺了,出來進去走動了一整天,薛翠芳已是很睏倦,她懶得去收拾灶房裡的那一攤子,就進了房間。她剛進去,女兒隨之而來了。馬秀萍給薛翠芳說,她要回老家去睡。薛翠芳說:“這就是你的家,回去幹啥呀?”馬秀萍說她還不習慣,等她慢慢地習慣了再說。薛翠芳沒有強求女兒,她叮嚀女兒要把院門關好。馬秀萍說她知道。女兒一走,她歪在炕頭不想動彈了。田廣榮端了一盤涼菜提了一壺酒,進了房間。他一看,薛翠芳已經躺下了,就沒有再打擾她。他將酒和菜放在桌子上,獨斟獨飲。幾杯燒酒下了肚,他放下筷子,捏著酒杯,看著杯中物,眼睛溼了:他面對的這個家如同他下嚥的酒,醇香中拌有辛辣。使他心裡覺得溫暖適意的是,他終於把薛翠芳娶進了門,不要說抱著薛翠芳睡覺有多愜意,他下半輩的生活也有人照顧了,他相信薛翠芳能照顧好他。使他痛心的是,兩個兒子以及兒子一家都離開了他,視他如路人。大兒子有好多年不回家了,他的母親下世後,連一封信也沒來過,大兒子對他的置之不理比二兒子的當面頂撞更令他痛心。他指望虎明兩口能和他好好地過子,他的指望落了空,這小兩口和他鬧翻了。兒媳走的那天把小孫子也帶走了,一走就是半個月。往昔,他有了心煩之事,回來抱抱孫子,逗著孫子玩一會兒,心裡還能舒展些,現在,連這點天倫之樂他也無法享受了,這是最遺憾的。生活是五香大料,無論缺了哪一味都會覺得淡薄、淡漠。田廣榮喝著喝著,喝出了一種悽愴之

  他放下酒杯,走出了房間。

  電燈光把院子裡照得白而發亮,彷彿舞臺一樣,有點不真實。秋風在那棵楊樹的樹葉上縱情地躥動著,一片黃葉擦肩而下,落在地上的葉片兒彷彿秋後的螞蚱一樣沒有生機。院子裡沒有拆掉的爐灶和沒有搬走的桌凳面孔蒼白而漠然。田廣榮走到跟前,佇立了一刻,到前院去,關上了院門,他將院子裡的那隻大燈泡兒也關了,院子裡即刻沉入了黑暗之中。他抬頭看時,天陰沉沉的,不見一顆星星。

  進了房間,田廣榮彎下去給薛翠芳脫鞋。薛翠芳腳上是一雙硃紅的新皮鞋,鞋很合適,惋惜的是鞋帶子比鞋的顏稍淺一點,仔細看,那鞋帶子跟枯萎的芥草一樣衰弱,鞋的澤被陪襯得有點囂張。薛翠芳並沒有睡,她坐起來一看,田廣榮表情很憂鬱,問他:“你是咋了?”田廣榮一笑:“高興,真的高興。”薛翠芳抱住了他。她忽視了田廣榮的情緒,幾乎是把田廣榮扳倒在炕上的。兩個人鑽進了一個被窩裡,田廣榮沒有一點兒興致,薛翠芳以為他也睏倦了,沒有再強求他。她哪裡知道,田廣榮在翻心事,他翻上來的,是他不願意看見的傷而愴然的一幕。

  開開院門走進去,馬秀萍進肺腑裡的是一縷空曠、寂寥的氣息。她把院子裡和房間裡的燈都打開了,亮光並不能驅除她的孤寂和落寞。在這個院子裡她長到了十六歲,第一次覺得冷悽悽,孤零零。母親雖然和她在同一個街道上同一個村莊裡,她們離得並不遠,但她忽然間覺得母親和她之間有不可彌合的距離,她忽然間意識到母親不再屬於她,而是屬於田廣榮了。田廣榮不是娶了母親,而是從她身邊把母親奪走了。沒有得到過父愛的馬秀萍是在母親的愛撫、呵護中長大的,母親的情像大地一樣,她的情鬚深深地紮在母親深厚的情土壤中,而母親一旦屬於田廣榮,她的情就會被連拔走,對此,她有點擔心有點後怕。她對田廣榮之所以覺得陌生,甚至疏遠,也和她對母親的情的深厚分不開。

  在父親和母親還沒有離婚之前,對於母親和田廣榮之間的曖昧,的女孩兒已經覺察到了,她對這個腦袋碩大、目光冷峻、威嚴高大的田廣榮既尊敬又畏怯,內心裡並不喜歡他。每當田廣榮走進她家的院門時,她就垂下了臉,或者故意摔門跺腳,表示不歡。為此,也曾惹過母親生氣。她覺得,田廣榮和她共同爭奪母親,她不能讓田廣榮把母親從她身邊奪走。後來,她發覺,她較量不過田廣榮,田廣榮最終會奪走母親的。為了不叫母親為難,她放棄了爭奪。現在,既然他做了她的繼父,她就應該有一副養女的樣子。在一整天裡,她做得很得體,是為了叫母親高興,也是為了顧全田廣榮的面子。

  本來,馬秀萍打算在家裡住一個晚上,天一亮就去學校。可是,她在家裡呆不住,家中的靜寂彷彿從角角落落裡生長,長成了一片密不透風的樹林,使她不敢涉足。她一走動,腳步聲格外響亮,房子門,小凳子,所有她動過的物件都跟著起鬨,連她自己的呼也清晰可辨。她有點害怕了,害怕孤單害怕寂靜,她走出了院子,鎖上了院門,踏上了通往縣城裡的那條土路。田野上有秋風,有莊稼,有聲音,有使她舒暢的空氣,有能消解她的孤獨寂寞的氣息,一走上田野,她長長地呼了幾口。

  面來了一個人。這個人是祝永達。他上午給田廣榮忙完婚禮的事,就趕著到縣城去給大隊擴音器上買部件了。祝永達推著自行車。

  “秀萍,你要去哪搭?”又在這條路上碰見了馬秀萍,祝永達有點詫異。

  “回學校去。”

  “快十點了,你一個人咋能回學校呢?”

  “一會兒就走到了。”

  “你媽知道嗎?”

  “我媽,”馬秀萍覺得她在祝永達跟前沒必要說謊,“不知道。”

  “不要犯傻了,跟我回去吧,你媽會心的。”

  “我沒有家,回哪搭去呀?”

  馬秀萍的這一句話道出了她心中的全部秘密。

  “你媽本來今天很高興,你這麼一走,又要惹她生氣了。”

  “她想生氣,就生氣去,我不回去。”

  “那我就回去叫你媽來。”

  祝永達說著要跨上自行車了。他的這句話把馬秀萍給牽住了。

  “永達叔,你等一等,我跟你回去。”

  儘管西北風已經將天上的陰雲掃蕩了一遍,天地間依舊朦朦朧朧,從薄雲中透出來的月光很有限。祝永達還是看不清馬秀萍面部的細微變化,他只能用眼睛以外的器官去捕捉她的神情,捕捉她的氣息。或者說馬秀萍只是在他的覺之中,祝永達覺到馬秀萍和他並排而走,距離他很近,覺她又變了,變嬌美了,變成了。他記不清他有多少個時沒有看見馬秀萍了。她就在他身邊,而他卻在腦海裡翻騰著第一次在松樹下遇見她的模樣,搜尋著他最後一天從獸醫站學習回來時在路上和馬秀萍相見時說過的話。

  兩個人都默不作聲。自行車鏈條發出的錚錚的響聲如房簷上的冰凌一樣晶瑩。能聽見馬秀萍的呼聲有點窘迫。祝永達只顧想心事,腳下不知怎麼的崴了一下。他停下來,彎下,一隻手去撫腳。

  “永達叔,咋啦?”

  “沒有啥。腳底下有個小石頭。”沉默由此而打破了,“你的學習成績咋樣?”

  “還可以。”

  “不要讓家裡的事影響你的學習。”

  “我知道。”

  “和田支書把關係處理好,不要叫你媽為難。”

  “我知道。”

  祝永達想找一個話題,可是,心中的話像攪亂了的線,不出頭兒來。如果不是他在這條路上又碰見馬秀萍,也許,他不會把心思用在馬秀萍身上。既然碰見了馬秀萍,他就不好按捺自己了。他曾經做過這麼一個夢:他夢見馬秀萍在一條山路上不停地走啊走,走過了幾道彎,翻過了幾道梁,走到了一個很陡處,馬秀萍再也上不去了,她絕望地趴在山下啜泣。站在山頂上的他一看是馬秀萍,就給她撂下去一荊條,馬秀萍騎著這個荊條,飛上了山頂。馬秀萍老是在他頭頂上飛旋,就是下不來。他急了,跳上去抓,一把抓下來了她的一隻鞋,他把鞋摟在懷裡要走,馬秀萍從荊條上下來了,她叫喊著:還我的鞋,還我的鞋。他記不清,他究竟將鞋給了馬秀萍沒有。第二天,他就想把這個睡夢告訴給馬秀萍。仔細一想,他老遠跑到學校裡去,為了一個睡夢而找她不是荒唐可笑嗎?於是,他就斷了這個念頭。

  月亮從雲層裡擠出來了。村外幾乎不聞任何聲籟。銀燦燦的月光跟水一樣將馬秀萍洗了一遍:她的臉龐很光潔,脯比一年前似乎又豐滿了,腿也修長了許多。多美的一個姑娘啊!不是十分透徹的美,而是月光下那種朦朦朧朧的美。祝永達不敢多看她一眼。他漫無邊際地說:“我做了一個夢。”

  “誰還不做夢呢?我也夢多得很。”

  “夢見過啥?”

  “夢見我小時候爬上了一棵樹去摘杏子,褲子劃破了,尻蛋子亮出來了,也沒摘下一個。”

  “我夢見過你……”

  “夢見我幹啥哩?”

  “夢見你上樹摘杏子,褲子劃破了,尻蛋子亮出來了……”

  馬秀萍吃吃地笑了:“永達叔,你哄我哩。”

  面對這麼一個潔淨嫵媚的姑娘,他怎麼好意思說他夢見了她?說夢見了他想她?他把湧到嘴邊的話咽回去,用玩笑遮掩了他的企圖。

  馬秀萍說:“永達叔,你等一等,我跟你回去。”

  祝永達笑了:“看看,你還是愛你媽。”

  馬秀萍說:“我不回去我媽心。”

  馬秀萍和祝永達一塊兒進了村。兩個人依舊並排走著,誰也不說話,祝永達能聽見馬秀萍的呼聲十分暢亮。祝永達按了幾下自行車的鈴。夜晚的鈴聲跟河水一樣清。馬秀萍用手捂住了鈴,吭地笑了:“永達叔,你真像娃娃一樣。”祝永達也笑了:“不要說我是娃娃,再年輕十年就把我美死了。”馬秀萍說:“你本來就年輕著哩。給我當叔,我划不來哩。”祝永達笑了:“你說我年輕?那好呀!”祝永達一聽馬秀萍奉承他,心裡熱乎乎的,他真想把馬秀萍一把攬過來。但他剋制了自己的衝動。

  馬秀萍沒有再回自己的家,她叩響了田廣榮的家門。開門的是田廣榮,他拉開院門一看是馬秀萍,急忙說:“快進來,你看我,真是糊塗了,還以為你睡下了,就把院門給關上了。”田廣榮的歉意中含有對女孩兒的疼愛。馬秀萍沒說什麼,一腳踏進了院門。

  “你想吃啥,叫你媽起來給你做。”

  “我啥也不吃。”

  “鍋裡有熱水,你自個兒舀些水洗一洗。”

  “知道。”

  “北邊廈房裡的我給你鋪好了。”

  田廣榮從房間裡出來,把院子裡的燈開開了。馬秀萍打好水,端進房子,關上了門。從馬秀萍一進院門,田廣榮的目光就一直尾隨著她,跟著她進了灶房跟著她回到了房間;目光裡全是她的身影,耳朵裡全是她舀水關門的聲音。他聽見馬秀萍在房間裡洗臉,在院子裡呆呆地站了一刻,才關了院子裡的燈,進屋睡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