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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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馬子凱已有三十年沒做壽了。
馬子凱的三十歲生宴會是一九四八年在鳳山縣的鳳鳴酒樓舉辦的。其實,那一年,他週歲二十九,虛歲叫三十。因為人們忌諱“九”,把二十九叫三十,把三十九叫四十,所以,他的三十歲的生
宴會提前一年舉辦了。縣政府、縣黨部、縣商會、縣中心小學、縣警備隊和各鄉鎮的鄉長、鎮長都來給他祝壽。在他的生
宴席上,縣長嶽維鈞宣佈,將他從雍川鄉調到岐陽鄉當鄉長。
馬子凱明白,去岐陽鄉當鄉長無疑是將他向虎口裡送。正月十五晚上,縣城裡張燈結綵,大鬧元宵節,北山游擊隊乘機將岐陽鄉鄉公所給踏了,一機槍和八杆步槍被繳去不說,鄉長汪炳乾也被游擊隊擊斃在院子裡,這件事使關中西府的九個縣都很震驚。誰都害怕去岐陽鄉當鄉長,而偏偏在這個時候,馬子凱被推到了前邊。熱鬧的宴會上,嶽維鈞推出的這一道菜使馬子凱難以動筷子。嶽維鈞問他有沒有困難,他說:“蔣委員長兵是兵,將是將,槍是槍,炮是炮,我怕啥?”嶽維鈞一聽,笑道:“子凱年輕有為,有膽有識,來,為他能為黨國分憂、走馬上任乾一杯。”馬子凱端起酒杯時把杯子
翻了,酒水撒在了嶽維鈞的長袍子上,馬子凱第二次斟上酒,一飲而盡,連聲說:“高興,高興。”
第二天,馬子凱走馬上任了。他上任的當天晚上,北山游擊隊的政委張甫先潛入了鄉公所。張甫先將間的兩把手槍拔出來向桌子上一放:“馬子凱,只要我的槍一抬,你就沒命了,何從何去,由你選擇。”馬子凱看也沒看那兩把槍,他說:“打吧,朝這兒打。”他指了指腦袋。張甫先怔住了,他沒有想到,馬子凱一點兒也不畏怯。馬子凱一看,張甫先在遲疑,就說:“把你那玩意兒收起來吧,我玩手槍的時候,你還穿著開襠褲子哩,要我幹啥,你說。”馬子凱明朗地表示。張甫先事先未曾想到,他說:“省委要我們護送十幾名幹部從雍山進邊區,你把看守山口的那十幾個鄉丁撤回來。”馬子凱笑了:“這麼點小事,還用動槍嗎?人進不了山,你提著槍再來要我的腦袋不遲。”張甫先收起了槍,溜出了鄉公所。
馬子凱能識時務。鳳山解放前夕,他暗地裡和游擊隊有了來往,使岐陽鄉成了游擊隊活動的據地。鳳山剛解放,他被
調到西水市,擴建原來的西水市捲菸廠。捲菸廠正常生產以後,他本來可以在那裡幹下去,一九五○年正月,他出事了。事情也是出在元宵節之夜。那天晚上,村子裡的戲樓上唱大戲,他帶著去許昌購買菸葉的一筆款子回到了松陵村,準備過一個團圓之夜,第二天就東去。好長時間,他沒有和女人在一起了。他的女人是鳳山縣王家莊王舉人的
乾女,人長得標緻不說,斷文識字,賢惠能幹。他和女人雖然不是自由戀愛,但婚後,兩人相親相愛情
篤深。他在縣城裡當差時,女人跟隨過他幾年,後來,他當了鄉長,怕女人跟著他招禍,就將女人送到了松陵村。晚上十點多,他鑽進被窩,還沒來得及和女人云雨一番,三個土匪翻過院牆,砸門打窗子。馬子凱提防著這一手,他一回來就將皮箱放到後院的窨子裡了。土匪把他從炕上拖下來,綁在後院裡的椿樹上,問他錢在哪裡?他張口便罵。土匪打得他鼻血
得滿臉都是,他不說。他知道,一旦失去了那筆錢,他的政治生命就結束了,說不定連小命都保不住。土匪沒有得手,絕不甘心,他們將家裡的菜油找出來,倒進了鍋裡,用火燒開,在掃帚把兒上蘸上菜油,抹下他的褲子,在
尻子上墩,他疼得直叫喚,額頭上汗珠滾滾,昏死過去了幾次。後來,他的女人實在不忍心他受皮
之苦就說出了藏錢的地方。土匪捲上錢走了,沒要他的命。他在家裡養了十幾天傷,回到西水市,給西水市軍管會的領導如實彙報了被搶的經過。他被關押了兩年,一九五三年的年底,回到了松陵村。沒多久,被戴上了地主反革命分子的帽子。
三十年過後,馬子凱想給自己做壽。他和兒子、兒媳商量,兒子馬英年一聲不吭,不表示態度。兒媳朱乖巧不情願,理由是,鬧騰得大了,田廣榮就會收拾他們一家,再說,做壽也要花一筆錢。馬子凱到縣城裡,和韓文軒說起了這件事,韓文軒不僅支持他做壽,而且拿出一百元給了馬子凱。有韓文軒的一句話,他主意就定了:六十大壽,不但要做,還要做體面。
給父親做壽本來就是兒女們的事,馬英年一看父親堅持要做,就緊鑼密鼓地開始籌備。
馬子凱要做六十大壽的消息在松陵村像風一樣刮開了。但他的做壽竟然成為松陵村一些人的難題,他們不知道如何應對了。薛翠芳就是一個,為了這件事,她來討教田廣榮。
“你聽說了沒有?馬子凱做壽要招待全村人?”
“聽說了。”
“你說該去還是不去?”
“咋能不去呢?”
“你也去?”
“當然去。”
“馬子凱是……”
“他就是地主、反革命分子,咱也要去。現在不是老人家那時候,不講階級鬥爭了。”田廣榮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你就是為這件事來找我的?”
“是呀。”
田廣榮身子向後一仰,脊背靠住了椅子,目光顯得很散漫。薛翠芳一看田廣榮的神不對頭,就乞乞吭吭地說:
“我還有一件事……”
田廣榮的身子動了動,瞟了薛翠芳一眼:“還有啥事?”
本來,薛翠芳不打算說這件事,她一看,田廣榮對馬子凱做壽的事興趣不大,就把裝在心裡的話說出來了:“馬生奇要和我離婚。”
薛翠芳話一出口,田廣榮站起來了,他放下了手中的茶杯:“他現在就要和你離婚?”
“就是呀。”
“不能離婚,現在還不能離婚。”
“為啥?”
“再拖一拖。”
為啥還要再拖一拖?這樣拖下去,對自己有啥好處呢?薛翠芳心裡很納悶。可她明白,雖然田廣榮沒有正面回答她,他肯定有自己的想法。既然田廣榮沒有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她就是再追問,也不會問出結果來。田廣榮做任何事情都是有板有眼,對任何事情都不會輕率表態。她的事也就是他的事,她必須聽他的。薛翠芳對田廣榮很放心。
“就這樣吧,你先拖住他,穩住他。”
田廣榮像是給他的手下人吩咐事情,口氣不容置疑。薛翠芳還能說什麼呢?
馬子凱家裡洋溢著喜氣洋洋的氣氛。院子裡打掃得乾乾淨淨的,原來的簷牆重新用白土抹了一遍,散發著泥土的清新氣味,窗戶紙是新糊上去的,院門和房子門上貼著紅帖子剪的“壽”字。灶房前又盤了一個鍋灶,灶眼門口堆著一大堆劈成碎綹綹的乾硬柴,兩個從南堡村請來的廚師已經把該煮的下到黑老鍋裡去了,豬
的香味兒煙一樣從院子裡嫋嫋而上。幾個幫灶的年輕女人一邊擇菜一邊嘻嘻哈哈。蓆棚搭在院門前。助興的除了西府曲子隊,還有一臺皮影兒戲。誰來一看,都知道這是過大事的派頭。
農曆十月十六清早,天還沒有亮透,支在馬子凱家院門前的高音喇叭就吼開了秦腔。趕著坐第一撥席的莊稼人洗了手臉向馬子凱家走去了。馬子凱剃了頭,修理了鬍子,上身是一件藏藍
的新中山服,褲子是黑顏
,腳上的布鞋是朱乖巧給他新做的。他站在院子裡,笑眯眯地
接提著點心或者麻花的親戚和村裡的莊稼人。
八點半了,該到的人大都到了,馬英年催著要開席,馬子凱說:“再等一等。”馬英年說:“早晨的臊子面是水席,誰先來誰先坐。”馬子凱說:“叫你等,你就等,急啥哩?”馬英年明白,父親是在等一個人,這個人是否能來非同小可。這個人就是村支書田廣榮。過事的前兩天,馬子凱就打發馬英年登門去請了一回田廣榮,田廣榮答應馬英年,他一定來。他究竟來不來,馬子凱還摸不準。他知道,田廣榮嘴裡說的和心裡想的是兩碼事,答應了不等於就要來。馬子凱之所以要叫兒子等,當然希望他能來。田廣榮的到來,不但說明他能“請”得動他,也將證明,田廣榮沒有任何理由仇視他,蔑視他。他和他是平等的。田廣榮和他鬥爭了大半輩子,頂什麼用呢?
馬子凱從院子裡走到了院門前,他那焦急不安的樣子和往昔的馬子凱判若兩人。祝正平能看出他的心事,他給馬子凱說:“你不要再等了,田廣榮肯定來。”馬子凱似乎有點不大相信:“你咋知道的?”祝正平用鼻子哼笑了一聲:“田廣榮今不來,就不是田廣榮了。”祝正平的話還不能使馬子凱放下心,他不時地朝村子東頭張望著,張望著。來了,田廣榮果真來了,那走勢,那派頭,那禿頂,就是田廣榮。馬子凱老遠看見了,他
上去了。田廣榮的步子依然那麼利索那麼穩健,他從從容容
神抖擻。馬子凱顯然有點沉不住氣,他急急忙忙地走上前去,叫了一聲田支書,從田廣榮手中接住了禮品,給了站在身旁的馬宏科。他拉住了田廣榮的一隻手,田廣榮隨之也把另一隻手伸過來了,於是,兩雙手握在了一塊兒。這是兩雙強有力的手,這是兩雙個
鮮明的手,這兩雙手分別很瀟灑地書寫過各自輝煌的人生史。一雙手曾經握過各種農具,握過筆桿子,握過槍桿子,曾經在三四十年代的鳳山縣果斷地揮動過;一雙手也曾經和鋤把犁把打過
道,曾經十分周到地撫摸過鬆陵村的每一寸土地把握過它的脈搏,曾經揮灑自如地指揮過在這塊土地上生活的莊稼人。這兩個分別站在兩個陣營裡的強漢子,兩個做了三十年敵人的農民,在這個初冬的早晨走在了一起站在了一起雙手握在了一起。田廣榮先開了腔,他不再像呵斥牲口一樣呵斥馬子凱了,他面帶著笑:“馬老,給你祝壽了。”馬子凱竟然有點結巴了:“田支書,快,快入席,大家都在等你。”
田廣榮和馬子凱坐在一張席桌上共用一桌飯,使在座的松陵村人非常注目:這是他們幾十年來第一次目睹這樣的情景。他們大概想不到,人和人之間關係的變化會在一個早晨完成,他們從松陵村這兩個強人身上覺世事將會變成什麼樣子,人們一邊吃,一邊唧唧喳喳地議論著。田廣榮舉著酒杯說:“我敬馬老一杯,祝馬老健康長壽。”馬子凱站起來了,同桌的人站起來了。馬子凱握住酒杯的手顫抖著,酒水從酒杯裡撒出來,他和田廣榮碰了杯,連聲說:“高興高興,田支書喝,大家都喝。”
有一個人沒有來給馬子凱祝壽,這個人就是馬子凱所在的生產隊的隊長田水祥。第一撥席坐畢了,馬子凱一看不見田水祥,就叫人去找他,回來的人給馬子凱說,他家裡的門上著鎖,村前村後不見田水祥的蹤影。馬子凱問趙烈梅,趙烈梅說:“你不要管他,馬叔,那就不是人抬舉的東西。”馬子凱覺得,田水祥一個人不來,並不礙事,也就作罷了。
清早起來,趙烈梅要去給馬子凱幫灶,田水祥想攔她,卻不敢張口,閉門時,故意將門拉得很響,出了房子門,一腳踢翻了一隻小凳子。趙烈梅不理他,頭也不回地出了院門。
田水祥沒有去敲上工鍾,他知道,敲了也是白敲,今個不會有人出工勞動了。他在家裡枯坐了一會兒,到父親的墳地裡去了。田水祥臨出院門時,沒有忘記從廈房的簷牆上取下來那
鞭子。鞭子顏
黃而帶灰,像小拇指頭那麼
,環兒擰得很緊湊,很細緻。這
鞭子是去年
天裡皮匠給生產隊裡合繩時用牛皮上的邊角料合成的。田水祥毫無道理地特別喜歡鞭子。他滿月時,母親拿來了一
鞭子和一支
筆,由他去抓。農村人由此來判斷兒子
後的作為。田水祥的一隻小手伸出去抓住鞭子不放。母親去掰他的手,他反而將鞭子向嘴裡去
。田緒娃一看,說道,看亮清了,咱的娃生來是打牛後半截的。田水祥剛學會走路,一看見父親的鞭子就抓住不丟手。後來,他讀書了,每天去學校時,肩上揹著書包,手裡拿著鞭子,出了院門,就在街道上甩。老師將鞭子沒收了,他自己擰,用爛布絮擰,用爛麻繩擰,榆樹上剝下來的樹皮瓤子,他也能擰成鞭子。他拿鞭子不是為了吆牛打狗嚇娃娃夥,用趙烈梅的話說,他手裡不攥一
鞭杆尻子癢。結了婚,他和趙烈梅去雍山裡看望岳父岳母手裡也提著鞭子。走夜路,或者晚上去開會,手裡的鞭子自然是少不了的。他和趙烈梅去趕集時拿著鞭子,趙烈梅把鞭子從他手裡奪下,鞭杆折成了兩半,鞭子被扔向麥地裡。到了集市上,他什麼也不買,先買一條鞭子拿在手裡。一走上街道,田水祥就開始甩鞭子,“叭,叭,叭”!乾燥而悽惶的響聲一路未斷。到了墳地裡,他“撲通”坐在地上,他一腔憤懣一腔怨恨,心裡像著了火似的。他覺得,他對不起做了幾十年貧協主席的父親,父親和馬子凱、和松陵村的階級敵人鬥爭了一輩子,對於馬子凱那樣的人,父親一輩子都見不得,到死也沒有寬恕,他的階級路線很清,不要說吃馬子凱的飯了,連他家的水也不肯喝一口。可現在,父親走了,田廣榮腿軟了,轉扇子了,他沒有能力扭轉松陵村的局面,這是他最痛心的。他相信,現在這種局面只是暫時的,階級敵人到啥時候都是階級敵人,馬子凱終究是兔子尾巴長不了,田廣榮也有回頭轉意的時候。在馬子凱面前他是鋼巴硬氣的,不會像田廣榮那樣軟溜溜的。他坐在墳地裡,面對著一大片墳墓,面對著初冬晴朗無垠的天空,越坐越孤單,好像是松陵村的所有人把他一個劃入了“另類”,將他孤立起來了。他掏出了火柴,點上了一鍋旱菸,順手把火柴扔進了墳地裡的荒草中,乾枯的荒草一見火便蓬蓬
地燃燒起來了,從這塊墳地燒到了那塊墳地,不一會兒,一大片墳地裡的荒草都著了火,荒草燃燒時發出的響聲生硬、
糙,像針尖一樣直刺他的心底。田水祥舉起鞭子向火上甩打,火不但未被打滅,反而越燒越旺了。田水祥心中有點害怕,一路小跑著出了墳地。
當馬子凱和田廣榮碰杯的時候,田水祥回到了家裡。已經到了吃早飯時節,鍋冰灶涼。他懶得自個兒做飯,從蒸籠裡抓了一塊冷饃,倒坐在門檻上啃完之後,喝了半碗開水,覺得舒舒服服的。掛在簷牆上的鞭子毫無生機,十分猥瑣,像被女人掏空了身子的鬼。馬子凱家裡播放的秦腔戲飄過來,像火星一樣在他的院子裡濺得到處都是,田水祥想躲也躲不掉。他走到後院裡,對著呆滯的土牆罵道:“狗
的地主!你狂,看你能狂幾天?”
吃畢晌午飯,臨撤最後一席時,馬子凱給趙烈梅叮嚀,叫她回去的時候給田水祥端一碗熱菜,拿幾個白麵饃饃。趙烈梅愉快地接受了。馬子凱還是不放心,他到灶房裡去,眼看著廚師盛了半碗紅燒半碗熱菜,把碗遞到了趙烈梅手中。馬子凱說:“饃饃你自個兒去拿,多拿幾個。”趙烈梅說:“馬叔,你心腸多好呀!你不知道,水祥就是狗
不上案板。”馬子凱說:“水祥沒來,我
心著哩。我高興,叫大家都高興。”
趙烈梅提著和菜,高高興興地回去了。她解開用蒸布包著的碗,叫田水祥趁熱吃。田水祥說:“地主家的飯我不吃。”趙烈梅說:“你吃,你吃了毒不死你。”田水祥說:“我吃了地主的飯,嘴就爛了。”趙烈梅說:“你真是叫花子命,天生下來是要飯吃的。人家田廣榮都能吃,你就不能吃?你是誰?”田水祥說:“田廣榮是田廣榮,我是我。田廣榮是狗,我是貧農。”趙烈梅說:“你才是×硬尻子松,你當著田支書的面,能給人家跪下,背地裡說人家壞話,算個啥男人?”趙烈梅罵罵咧咧地走出去了。
趙烈梅走後,田水祥端起碗,將碗裡的菜和倒進了豬食盆。
趙烈梅從馬子凱家裡提回來了一桶泔水,準備用泔水給豬和食,她一看,田水祥將和菜倒掉了,就罵道:“你真是田緒娃
出來的,和你先人一個樣子,不是人抬舉的東西!”田水祥蹲在了院門外,裝作沒聽見。趙烈梅拿了一雙筷子,從豬食盆子裡把那些紅燒
一片一片揀出來,她一邊揀,一邊說:“你看你看,多可惜呀,把這麼好的
就給倒掉了!”她的目光緊盯著那些
片兒,彷彿要用眼神把它們串起來。她將揀進碗裡的
片兒用清水洗了洗,準備叫娃們放學回來吃。幾十年了,這一家人哪裡見過這麼多紅燒
?不要說吃,看一看,也解饞了。趙烈梅將紅燒
洗乾淨後,放在了鍋裡。
祝義和多喝了兩杯,回到家裡,倒頭就睡下了。一覺睡醒,天還沒有黑,薄薄的夕陽從屋頂上過來落在了對面的牆頂上。悠揚的西府曲子聲和痛痛快快的秦腔從馬子凱家飄過來在院子裡迴盪。祝義和爬起來,喝了幾口茶,坐在院子裡吃煙。祝永達回來一看,父親一個人守在家裡,就說:“你不去聽曲子?”祝義和說他不去。祝永達說:“等你過六十歲生
時,我也要給你做壽。”祝永達能理解馬子凱為什麼要做壽,馬子凱不是為了鋪排、炫耀,他是為了挽回往昔失去的尊嚴。祝義和說:“娃呀,你千萬不要有那個念頭,咱人模人樣才有幾天?咱不能太張狂,我看你子凱叔今
個太張狂了,張狂了不好,一村人的眼睛盯著他,誰知道人家給他安的是啥心?人沒長尾巴,難認得很,你就沒看,田水祥沒有來,七隊、六隊、五隊沒來的人不是一家兩家。我是替你子凱叔擔心哩。”祝永達說:“你一輩子了,總是擔心怕事。咱本來就是人,就該人模人樣地活著,我看,我子凱叔做得對,人家有文化,見過大世面,做啥事都有尺碼,不會胡來。都像你一樣,前怕老虎後怕狼,一輩子還能幹成個啥事?”祝義和本來想告誡兒子,反而被兒子嗆了幾句,嗆得他心裡痛。他嘆息了一聲,磕了菸灰,提著煙鍋,向院門外走出去了。這時候,呂桂香回來了,她一看祝義和沉著臉,和她也不打招呼,徑自向外走。進了院門,她問兒子,是咋回事?祝永達說:“我叫我爹去聽曲子,他不去,我說了他幾句。”呂桂香一聽,說:“你爹的脾氣你還不知道?他昨晚就跟我嘮叨,說你子凱叔是胡鬧哩。你爹做啥事都思量,他心裡擱不住事。”祝永達出去要找父親。看來,父親心中的陰影一時間抹不掉。堆積在父親心中的“害怕”如同冰塊一樣,暫且是消融不了的,多少年來,父親一直生活在“害怕”之中,“害怕”將父親傷得太厲害了。他想和父親坐下來談一談,叫父親仰起頭來、毫不畏怯地做人。他想告訴父親:不要再“害怕”,即使政策有什麼變化,他們也是堂堂正正的人。況且,依他看,他們不會再一次被“另類”的。呂桂香說:“你不要管他,叫他自個兒去走走。”
祝義和走出了村街,一直向村子北邊走去了,他在躲避那輕快的西府曲子聲和吼叫著的秦腔。可是,歡樂的聲音一直緊攆著他尾隨著他將他追到了半坡。等那些聲音徹底地從耳膜裡消失了,他才放慢了腳步。他已經承受不起大喜大悲大起大落了,很愉快的事情或者很悲痛的事情都會給他帶來深刻的刺,他祈求的是平平淡淡安安穩穩,因此,他覺得馬子凱沒有必要把生
過得那麼鋪排。你一鋪排,有人就想收拾你。樹大招風哩。人都怕別人的煙囪冒煙,一冒煙,就想給堵住。雖然現在不講成分了,有些人還把你當地主看,恨不得把你壓到水底裡去。我知道你不是賣了麥草燒蒿子——圖煙勁。你就等不得走走再看了?心脾太緊了要吃虧的。祝義和邊走邊思忖,他抬起頭來看時,已經快到公墳地裡了。畢竟是冬天了,
面吹來的風硬邦邦的,跟樹皮一樣
糙。秋播時,雨水好,地裡的麥苗兒出得很齊,長得也不錯,來年肯定是個好收成,這才是祝義和最關心的事情。看看這一片新出的麥苗,祝義和憂鬱的心境有了些改變,他在臉上抹了一把,
了
,放開了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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