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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與牢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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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她平靜地無聲地哭了。

這是水水面對生死離別以及無法逆轉的一切的選擇。

水水的笑不再年輕。

2又一次初夜同就在冷秋裡那隻與外婆有關的長腳大花蚊子在水水母親的耳畔長鳴之夜,水水完成了一個女子和一個男人的已不再是初次的又一回第一次合。

這天夜晚,就在水水的外婆去世的那個夜晚,水水和丈夫早早就躺到上了。水水由外婆嘆及自身,慨生命真是像水一樣,往事如過眼雲煙。

水水在經過了三年裡三次婚姻的離異後的二十八歲芳齡上,終於再一次果敢地向前邁了一步,做出了婚姻的第四次選擇。而這時水水已經完全冷下一條心,不再抱任何幻想,不再做任何屬於她這個年齡正應該做的夢。水水明白了漫這東西通常總是以和另外一個人保持著某種距離為前提的。失去距離便失去漫,而婚姻是無法保持距離的一種關係。心理成起來的水水依然文弱苗條,溫婉柔媚,一派小鳥依人模樣,一點也看不出歲月在她心裡刻出的滄桑。

水水想起第一次結婚時她二十二歲,天真純淨,丈夫是一個歐美文學專業的博士生,水水嫁給了愛情。丈夫出國後,天各一方,東月西,先是鴻雁傳情,爾後漸漸變成熱烈而空的賀卡,再漸漸就沒了聲息。

第二次婚姻,水水嫁給了金錢。水水以前把生活中的種種困境歸咎為金錢的匱乏。後來她明白了有錢人和沒錢人一樣憂愁和煩惱。

第三任丈夫是羅伯斯,水水嫁給了美國護照。金錢既然不能拯救水水的神於水深火熱之中,那麼羅伯斯會帶給水水一個嶄新的世界。後來,水水又明白了全世界都一樣,無論在哪兒,沒有哪兒是天堂。西方人一樣空虛孤獨,西方人一樣小心眼兒患得患失,一樣冷漠麻木…水水不再做任何選擇。

三次婚姻水水一無所獲,但也可以說獲得了全世界最重要的——她走完了一遍人生。這是許許多多的人用活了整個一生的時間也不一定能得到的經驗。水水覺得生活已向她罄其所有,二十八年的時間是完全可以走完八十二年的生命歷程的。從某種意義上講,一年甚至更少的子完全可以把一輩子的內容過完。

水水心理上的時間從來與物理上的時間有著不同的刻度。

水水和丈夫躺到上後,打開電視。水水的母親還沒有從外婆的醫院趕回來。水水便和丈夫有一搭無一搭看著熒屏上的影子晃來晃去。電視機像患了冒似的不斷髮出咳嗽一般的刺耳的聲響。

水水丈夫說:“這麼吵不如關掉它。”水水的丈夫比她小四歲,身材瘦瘦的,面龐俊秀,一臉純真。幹起洗碗燒菜、搬運重物這些活兒,一絲不苟,只要不要求時間,對於這些家務作他會做得滴水不漏,無一差錯。每當這時,水水就到安和溫暖,她從後邊抱住丈夫的到年輕的丈夫宛若一個指揮千軍萬馬的拔的將軍,使她安全而有所依靠。水水對此嚮往已久,找個本分安穩的年輕男子一起踏踏實實過子,平庸些放鬆些。生活的意義已所剩無幾,所有的人和物都正在無可奈何地一任自己的本質與自身脫離散盡,所有歡悅的酒杯都正在被功利填滿。然而家,畢竟是全世界惟一使人卸下偽裝面具、放鬆防衛機制而敞開身體與思想的最後的城堡啊。懂得了放棄漫與奇異之想的水水反過頭來追求平常,追求普通(她把這命名為平庸神之光),與此同時她也到某種深藏得連她自己也不易察覺的失落。

水水的丈夫是個天善良得幾乎失去一切力量的男孩子,在世道上許許多多複雜而有難度的事情面前總是唯唯諾諾,無能為力。這會兒,他脫掉衣服,光滑的臂膀以及臂彎上極有耐力的優美的肌線條便呈現出來。水水嘆聲說:“那肌裡邊的力量哪裡去了呢?”水水丈夫便說:“在心愛的人面前,肌裡的力量就變成了水。”天吶!水水嘆一聲。她想說,那就別把我當作什麼心愛不心愛的女人吧,只當作你想做些什麼然後就分手的那種女人。水水當然沒有這樣說,她的自尊心頂多使她說出:“我盼望你的力量能夠與你展示的肌名副其實起來,在對待我和對待這個世界的時候。我盼望我的丈夫所向披靡。”對話到此,兩個人都到壓抑。水水知道丈夫是有強烈進取神的——每一次大大小小的過失與挫敗難道他沒有使出吃的勁嗎?水水便不再說,神情矛盾地笑了笑。

水水和丈夫在上等待母親回來等待得有些無聊,電視機依然不住地咳嗽。水水側過頭望望頭小櫃上的各種小零食,用眼睛指了指對丈夫說:“咱們吃點吃的吧,一會兒再刷一次牙。”丈夫的目光在亂七八糟的女人的小零食上停頓一會兒,內心無比滿足。他越過水水的身體,從櫃上拿起一塊包有金糖紙的巧克力。這些年來,水水家無論對多麼高級豪華的糖塊都不再有興趣,家裡偶有糖塊,也不過是各人差強人意的禮物。常常是放著放著,軟了,然後就被水水扔掉。水水的丈夫總是有意無意地挑揀水水不吃的東西吃。每每這時,水水心裡便湧起對丈夫的心疼與憐愛。天底下打著燈籠也難找到這樣體貼的丈夫。

水水的丈夫剝開金糖紙,小心地把巧克力吃到嘴裡。那是一個英俊而光華的嘴,一個值得信賴而略顯笨拙的嘴,一個出於羞澀而努力掩飾慾望的嘴。水水丈夫的神集中到口的香甜,彷彿在水水的嘴那樣專注,不留神手裡的糖紙就落到下的地毯上,他翻身下來,赤著腳站在地毯上,兩條纖秀而結實的腿,呈現出一種矛盾的美麗。他彎下光滑的身子把糖紙撿起來扔到紙筐裡,笑了,眼睛也跟著眯成一條線,像冬裡一隻吃飽了青草曬著暖洋洋的太陽的綿羊。水水的丈夫用腳踏踏地毯,然後又換另一隻腳踏踏“真柔軟。”他又笑了,宛若一個淘氣的男孩子。水水也衝丈夫笑了笑,心裡既溫馨又到一種奇怪的空落。

水水建議把電視的聲音調到零,只留下屏幕上晃動的彩閃閃爍爍地燃在夜晚的黯黯淡淡的房間中。水水喜歡在這樣寧靜安詳的黑夜,讓房間裡溢著黯黑的彩光,那彩光飄忽不定,左閃右爍,她依偎在丈夫的身畔低低絮語。

水水的丈夫仍然建議乾脆把電視熄滅。他喜歡把面孔完全隱沒在黑暗中。黑暗是無限,黑暗是純粹的受,黑暗像自娛一樣沒有負擔,黑暗給人以摒棄神活動的物質勇氣。他便可以整整一個夜晚全都緊緊地抱住水水,讓兩個人的身體所有的部位全都貼在一起。他當然沒有這樣說,他只是強調電視裡閃爍晃動的彩光使眼睛發酸。水水知道丈夫永遠不會那樣說。

水水和丈夫吃完了零食又起去衛生間洗漱。丈夫在衛生間的時候,時間在這裡出現了一次空白…水水穿著睡衣坐在沙發裡亂想,坐在沙發四周彌散著的夜晚裡,內心爬滿真實與虛構的東西,她望著滴嗒行進的壁鐘,想起關於外婆的事情,想著歲月是一隻鳥,想像天空中飛翔的外婆…正在這時,水水的母親從醫院裡打來了那個外婆去世的電話。

水水和丈夫重新上,熄了門廳的燈,也熄了電視,房間裡一時闃寂無聲。水水的丈夫在一邊翻了幾個身,沒有動靜,連呼聲也沒有。水水知道要是丈夫沒呼聲就表明他沒有睡著。她在黑暗中到孤單,便把手伸進丈夫的被子,放在他的口上。丈夫動了動身子,全身緊張了一下然後就把水水拉進自己的被子裡緊緊地貼在一起。水水到丈夫的身體滾燙,他血管裡堅實有力的突突跳躍聲敲在水水的身體上,她到全身酥軟,像絲綢一般光滑柔韌,皮膚上所有的細管全部像嘴一樣張開,盡情呼著丈夫的滾熱。他們的身體鑲嵌在一起。他捧著水水的,那法猶如一隻透的北方柿子,它飽滿、柔軟,百合花的顏,他孩子一般把它的汁酣暢淋漓地進腹中。

正當水水渴望著與丈夫更深地融合起來,水水的丈夫“唉呀”一聲,宣佈結束了這一切。水水知道又完了,便重重嘆了口氣。有好幾次了,水水就怕聽“唉呀”每次“唉呀”之後,水水都說沒關係,再來會好。多年的心理訓練與心理經驗,水水知道,對於某種善良得連愛情都無法施展暴力的男人或女人,那種面對世界的種種困境與障礙總是無能為力的柔弱的心靈,你越是指責他(她)要求他(她),他(她)就越是不自信,就越是失敗。所以,水水總是溫溫存存說一聲:沒關係沒關係。同時,水水堅信,只有當人們把自身從神化的愛情中充分拯救出來,愛才能得以淋漓盡致地施展。愛抑或仰慕於某些人來講是行為的牢籠。

這一次,水水終於被怒了,她的面容失去了往的嬌好。她低低地罵了聲:笨蛋!

水水以為丈夫會為這句話到羞辱和傷害而無法入睡。可是,水水的話音剛剛落到地上,她就聽到了身旁的均勻、疲倦的呼聲。

水水獨自躺著生氣,輾轉反側。躺了一會兒,她覺得不公平,憑什麼你睡著我卻醒著!於是她從上爬起來去吃安定。水水故意把聲音得嘩嘩響。丈夫睜開眼,說:“還沒有睡著嗎?”水水抓住他清醒的時機,大聲說(那聲音之大近似一種無理,簡直是向整個黑夜宣佈):“沒見過這麼笨的男人!”水水剛剛說完,丈夫均勻的氣息再一次升起。水水吃了安定,又氣鼓鼓地一個人躺下,腦子裡瀰漫著紛亂的事情,丈夫、外婆以及單位裡人的面孔迅速而有秩序地剪輯串連,貫通動。漸漸地藥發作起來,水水的思緒失去了完整,並且模糊起來,慢慢地她就放鬆睡著了。水水很快做起夢來…時間在這裡又一次出現了空白…她在夢境裡烈而充滿智謀地忙碌了一個小時,也許是四十分鐘,就被丈夫驚醒了,水水的丈夫一反常態雄氣發地撲上來,急急切切甚至含著一種憤怒地說:“行了,肯定行了。”水水知道,丈夫即使在剛才均勻的鼾聲裡也被水水的話怒了。水水的丈夫懷著對以往的不完美的成功或者叫不徹底的失敗的仇恨心理,把事情做得無比狂熱,無比持久。天空響起邈遠的聖音,那是向著人類的永恆慾望投降的聲音。他重重地壓在她的身上,慌亂地為情尋找出路。他的器官靈得像一隻藝術家的手指,準確而有力度地彈在女人最中心的音符上,然後是一片渾厚宏偉的和絃。水水不住地在他的耳邊低語:“你真是極了。”他把身體稍稍脫離開她,說:“愛我不愛?”水水把一條腿翹起來盤緊丈夫的後:“你可真會趁火打劫啊!”水水的丈夫重新貼緊她,充滿了驕傲,彷彿他不是和子在做愛,而是攻佔了最尖端最想佔領的一座碉堡;彷彿碉堡裡有著一個加強連的隨軍女郎,他足足用了佔有一個加強連那麼多個女郎的力量。

清早醒來,水水的丈夫溫存體貼地疊被,水水呆呆地望著窗外。深秋的早晨,天空格外悲涼,瓦藍的空氣滯重起來,光禿禿的樹木枝幹絕望地在樓群之間的空曠地帶舞蹈,似乎誰也無法幫助它們,眾多緊閉的窗子望著它們在即將降臨的料峭的寒冷裡掙扎卻無能為力。有一棵脫去綠衣的瘦樹生長在碎石嶙峋的夾縫裡,水水想像自己幾年來很像那棵樹,在各種各樣的夾縫裡努力生存,尋求出路,水水注意到那棵樹的天空正像她的夢想一樣被一堵年久失修的傾塌下來的斷垣完全地切斷封死了。水水想,失去天空的樹最好的出路就是忘記天空。

她坐在上久久地凝望窗外的世界,她望到天宇的無際與時間的綿長;望到無數顆孤獨的頭顱高昂在智者們虛撐著的肩膀之上,四下找尋依託;望到每一顆獨自行走的心靈,正在這冷秋裡清晨的街上無助地夢想…

這時,窗下一個女孩正款款地朝著水水的窗子這邊走來,脆脆的鞋跟敲在碎石路面上,一步一步把這個還未完全醒透的秋的早晨踏得清晰起來。

水水已經看到她的棉絨衫了;水水已經看到她前的花花綠綠的彩了;水水已經看到那彩所拼寫的名字了;——前:iamavirgin(我是‮女處‬)那女子嗒嗒嗒地走過去。水水的目光追隨著她的背影,並且極認真地分辨她後背的彩拼寫的文字——後背:that'sthinginthepast(那是過去的事了)水水的目光被那背影拉得很遠很長。

正在這時,水水和丈夫在陽臺上抓到那隻與外婆有關的美麗的鴿子。水水望望一臉純真的年輕丈夫,平靜地無聲地笑了。

這是水水的目光走完世界之後的選擇。

水水的目光不再年輕。

3我是一個小對鉤呢還是一個人幾年來,水水一直做著與文字與神有關的工作。她在許多個城市留下足印,在許多個報社當過記者和專欄撰稿人,而她在每一個城市的最長時間也沒超過一年。她不停地奔波,不停地從失望中夢幻出新的希望去奔赴,落得身心疲憊,形銷體損殫竭慮。每一次之後水水都狠狠地發誓要冷下一條心,擺脫那種用泛著酸氣的文字虛偽地營構自己與世界的病!她認定那種文字的自欺又欺人,無非是當眾抒情與思想。尤其使她到彌天大謊的巨大騙局是那些從小至今把她的頭腦填充得滿滿的古今中外的關於愛情的一切文學和理論。

在以前的無數個夜夜,水水總是把自己關閉在房間裡,她總是先把兩隻單沙發對放起來,把自己的身體近乎仰躺地靠在鬆軟的沙發裡,彷彿是躲進一個自制的城堡。然而,水水內心的躁動與盈滿,使她的這種靜靜的姿態只保持了三分鐘,她就站起身在地毯上走來走去。陽光被腳步從地毯上踏起,水水在塵埃般冉冉升起的光束裡像一隻困獸。這困境是水水自己給予自己的,書桌上蒼白的厚厚的稿紙像一隻無邊的大血庫,永遠等待著水水用血去塗抹去填充。水水到自己的身體綻滿“窗口”身體裡所有的生命光輝全被理念調動起來,從那“窗口”飛翔出去落到紙頁上,而水水自身的生命卻像秋裡悲涼的落葉傾灑在土地上一無生息。當夜闌人靜之時,滿天古怪的星光如白銀銀的炭火罩在水水的頭頂,四下茫茫的黑暗就湧來壓迫、榨取水水的思想。我在幹什麼?我是劊子手!水水總是想。

可是,什麼事習以為常便真起來,做多了連自己對那堆真誠的文字都動起來。水水極力使自己夠得上那堆文字的境界。她既是那文字的製造者,又是那文字的受害者。她跑回了出生地,依舊在報社裡做著與文字有關的工作。

這樣的一個清晨,在水水的外婆去世後第一個到來的那個清晨,水水早早地就到單位去請假。

上樓的時候,水水想到苦澀的冬天就要降臨了。她的皮鞋在樓梯上的蹋蹋聲穿越半明半昧的晨光,走回到兩個月前的一天。

那天,她一進報社大門,就遇到了記者部的部長老史,老史鐵著臉孔沒表情,水水幾次衝他笑,老史仍是死水一潭,她不知怎樣才好,默默地看著自己的腳一步步走上樓梯,沒出聲。老史天生具有一種當領導的素質,比如,他從來不和部下們打成一片,過從甚密,他認為與部下關係密切,就會喪失管理部下的自由,若大家哥們兄弟叫著,誰有什麼差錯,自然不好說什麼。同時,他認定世界上最密切的外人是最危險的人,因為他掌握你的秘密最多。水水曾多次試圖討老史歡心。比如,有一次她發現老史的左眼鏡腿壞了,水水回到家就翻屜拉櫃子,找幾零幾萬能膠水。水水丈夫問幹什麼用,水水說我們部長的左眼鏡腿壞了。沒過兩天,水水回到家又翻屜拉櫃子,找幾零幾,丈夫問幹什麼用,水水說我們部長的右眼鏡腿又壞了。幾個月來,水水的努力換來的仍是老史那無論水水多麼溫情的微笑也無法穿透的鐵板麵孔。

水水站在樓梯上剛剛降臨的清晨裡沉思了一會兒,她看到黎明的氣息已在樓道里一步一步伸展開來。水水暗暗發誓,今天見到老史包括向他請假的時候,自己一定也板起面孔沒一絲笑容。這個世界誰是誰孫子呢?!

於是,水水鐵起面孔,保持著狀態。可是,一直到辦公室門口也沒碰到老史。水水的表情撲了空,有點失落。

她打開門,發現自己來得太早了,不僅老史沒有來,部裡一個人也沒有,只有橫七豎八零亂躺著的辦公室和一小山一小山的稿件。

水水站到老史的桌前打算寫個字條。寫完了,又覺得不太滿意,便撕了攥成一團投進廢紙筐,準備重寫。水水回身之際一眼瞟到牆上掛著的考勤表,正好是月底,表上密密麻麻滿是一個個小對鉤,一個對鉤能得到二元錢的誤餐補助。問題是這一個小對鉤的獲得之難。每天部裡早晨八點和下午五點各統計一次,要你全都坐辦公室裡,比如你喝茶、睡覺、會朋友,那麼你便獲得一個小對鉤。部裡很多人對此提出意見,說報社的工作質不適於這樣,但考勤表仍然頑固地堅持下來。水水幾次都想把它撕了。

水水走過去,看著自己零零星星的幾個小對鉤。她屈指算了算,這個月部裡屬自己發的稿子最多,跑的點最勤,小對鉤卻最少。水水回身環視了一下空蕩蕩的四周,又推開屋門朝外邊樓道瞭望了一下,然後一個箭步躥到考勤表前,把它撕了,攥成一團也丟進廢紙簍。停了一會兒,又彎身把它撿出來,匆匆忙忙跑到廁所扔進馬桶,譁一下衝了,然後準備快速離開報社。

這時,水水忽然覺得有什麼東西還堵在口,沒有表達盡致。於是,她拿出兜裡的的碳水筆,用食指與中指夾著在廁所的牆壁上寫上:我不是一個小對鉤而是一個人我不是一隻小按釘,被按在哪兒就乖乖地釘住寫完了,水水把碳水筆收起來。轉身之際,水水覺得還有話要寫,於是她又掏出筆用左手寫上:為什麼總是我們去看官人的臉為什麼不讓官人也看看我們臉這時,樓道里有了腳步聲。水水知道上班的時間差不多了。於是,她待那腳步聲剛一消失,立刻竄出廁所,輕輕快快跑下樓,鎮定地走出大門。水水極目四顧,整個過程沒有撞到一個人。

水水向著外婆故去的那家醫院奔去,心中有了些許安。在雪白的陽光下,早晨的街伸著懶甦醒過來。

正在這時,水水被年輕的丈夫急切的呼喚所驚醒“行了,肯定行了。”水水猛地睜開眼睛,心臟突突地跳了一陣,慢慢平靜下來。她發現自己並不在街上,她的周圍是無言的漫漫黑夜,極黯淡的一點點光線從一個縫隙進來,這說明水水正在一個有圍壁的地方。她想起來,那是家裡的牆壁。水水的肢體上也並沒有覆蓋一層雪白的陽光,她的身上覆蓋著丈夫的秀美而英俊的身體。

當清晨真的到來時,水水坐在上想起了‮夜午‬時分報社裡廁所的牆壁,那兒,什麼也不會有,一切都是虛構的。她用懷疑的目光撫摸了一下同榻而眠的丈夫的臉頰,回想著丈夫夜間是否真實地存在過。水水望了望窗外搖來蕩去的枯樹,樹枝上沒有一片綠葉在歌唱,天還遙遠。她又望見一個擁有著清清脆脆的皮鞋聲和前背後寫著我是‮女處‬那是過去的事了的女孩從黎明裡穿過。然後,窗外只剩下一片空而荒漠的初冬景象。枯樹、房屋、電線架以及環繞在樓群周圍的倒塌了半截的殘垣,一切一切擁有過嶄新生命的東西,都將被積月累的時光消損、毀壞與湮沒。榮光與聖潔都將屬於歷史。

水水起身從上下來,撥響辦公室的電話,她討好地向老史請假。水水看見自己畢恭畢敬謙卑順從的聲音像一股甘甜的藍水柱,沿電話線進老史的刀槍不入的耳朵。

水水對自己的行為平靜地無聲地笑了。

這是水水在度過了以往無數個不安而衝動的早晨之後的選擇。

水水的早晨不再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