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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片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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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能看到我嗎?”烏克又問。

“我能聽到你,你在很遙遠的地方。現在正是黑夜,滿天都是晶亮的星斗和悠長的歌聲,還有一種芬芳,是白丁香的氣味,我把它們全都吃到肚子裡去了。

“你剛才吃了半碗糯米粥。”

“不,是白丁香。”烏克不再說話了。

這時,天已漸漸昏暗下來,已是暮時分了,晚風送走了夕陽。烏克靠在柴灶上冥冥睡,心裡充滿騷動不安的情緒,很快他就沉浸到甜的幻覺裡,他望著牆角的那個軀體,再加上幻想,他掉進了柔情意的天堂。

不知過了多久,烏克被上發出的窸窸窣窣聲攪醒。他知道紙片兒又打起抖來,他甚至聽到了紙片兒口處小鑼一樣噹噹急響的心跳。

“你睡醒了嗎?”上無聲。

於是,他知道紙片兒醒了。

他站起來,穿過黑暗蹦到邊。他伸出一隻手,在黑暗中劃了一下,然後又帶著那股紙片兒已經悉的魔術師的溫熱和柔力,輕輕按在紙片兒的心口上,她立刻安靜下來。他把她抱起來,如同托起一縷白的光線,那軀體輕柔又微微發涼。他動了,在她那男孩一般骨瘦嶙峋的身體上撫摸起來,在她開的瘦頸窩和不成脯上。她的亞麻布白長裙脫落下來,那種純白的魚兒的質在他的無比溫情的懷裡動。他抑制不住發出嗚嗚咽咽聲,用一雙乾燥滾燙的大手在她的身體上摸。漸漸地,她那發涼的肌體暖熱起來,不一會兒,她單薄的骨架就在他的動作下融化了,柔軟得像空氣。

這天夜晚,窗外呈現出一種的昏暗。他們的擁抱一直持續到夜風來臨,光禿禿的天空被刮出一個個神秘莫測光怪陸離的暈環,紙片兒才在黑暗中盪盪悠悠地像條影子似的離去。

紙片兒的外祖父從單腿人烏克在土泥牆下邊的那片瓦礫上第一次出現,就從紙片兒異樣的神情裡看出了問題。他那雙像鷹一樣深藏在白睫裡邊的眼睛,富有最的直覺。每天,太陽一落山,他就躲到最裡邊的一間木屋裡,蹲在上,透過糊著玻璃紙的窗子,向土牆那邊觀望。他有一雙經驗豐富的眼睛,家裡的幾十只貓,誰在熱戀誰,誰在吃誰的醋,他都能憑那雙已經昏花的老眼無一遺漏地捕捉到。

每天,當夕陽最後一抹紅暈在牆頭消失的時候,單腿人就當地一響立在瓦礫堆裡那些金屬片片上。這位外祖父立刻全神貫注,不錯眼珠地進行監視。當單腿人在那堆金屬片片上跳完一句悅耳的歌兒時,這位外祖父就看到自己心愛的掌上明珠從另一間木房子裡嗖地箭頭一般出去。老頭兒把牙咬得嘣嘣響。他看到紙片兒一天天長高,單薄的小脯一天天鼓起來,那雙乾枯的大眼也漸漸透出女人的光亮和嫵媚,老頭兒開始焦慮不安。他一方面悔恨自己的罪孽,生出紙片兒這個古怪的孩子,他認定紙片兒不僅出奇地懶惰和患有明顯的憂鬱症,而且認定她是個變態者;另一方面,他把對紙片兒的一往深情的愛化做一種仇恨轉移到單腿人烏克身上。

每天,當小鎮四處的山上、土凹裡以及大家的木屋頂上被黑暗的陰影湮沒時,小鎮西邊的古廟裡便充滿熱乎乎甜的氣氛。兩個孤單單的戀人冒著汗在寂靜中說說停停。紙片兒的嘴不再那樣死死緊閉了,但依然蒼白,牙齒依然烏黑。她那種可憐巴巴的顫抖和出冷汗的病一天天在消失。兩個人在噝噝啦啦的電扇前各坐各的,她的腦袋歪向烏克一邊,眼睛裡盈滿閃爍的淚水,倘若沒有烏克的目光住,那淚水就會滾落下來。她的表情仍然顯得神經質,雙手抱住小腿,下頦抵在膝蓋上,靜靜地傾聽烏克講那些神奇事。他的聲音溼漉漉的,帶著一股陰鬱莫測又誘引人的味道。他著古銅的上半身,兩隻乾的大手不住打著手勢。他給她講螞蟻和蜥蜴的事,講深山裡紅發野人的傳說,講貓與水耗子的兩棲大戰。有時候紙片兒被驚懼嚇得嘰嘰哇哇尖叫。他們總是這樣,一直講到小鎮漆黑得沒一點點光亮,講到天上的星星都暈暈糊糊睡去,講到溼的黑夜帶著安詳的夢幻般的神情包裹了一切。這時候,兩位相互傾慕的戀人眼睛裡便出恍恍惚惚的渴念勁兒。

夜晚的小鎮夢一般闃靜,白天裡在刺目的陽光下顯得骯髒、醜陋、沒打采的鎮子,此刻被一種淒涼、神秘又溫情的氛圍所籠罩。月光把那些黑黝黝的杉樹、紅樺、山櫸樹貼上一層銀紙,在沒有燈光的空蕩蕩的土路上,它們宛若一群磷火鬼魂,在連塵埃都變得沉靜的空中游遊蕩蕩。

白天的時光,紙片兒依然是孤獨的,小鑼一樣噹噹急響的心跳常常把她得筋疲力盡。她坐在屋門前的石頭臺階上,邊睡邊捏泥人。烏克為紙片兒想出一個麻醉神經的好主意,就是在每天睡覺之前喝上幾大口苞谷燒。這是一種酒味很衝的劣質白酒。喝了這種酒,紙片兒就可以專心睡覺,從而得到真正的安歇。每天夜晚,紙片兒上之前都要喝上一杯烈酒,她的臉頰帶著醉態的嫵媚和疲乏睡去,那種神經質的眼神、動作以及過的表情反應都變成麻木的寧靜。

整整一個夏天,紙片兒與烏克都是在這種醉意朦朧中度過的,在動著藍顏的深情與純淨中過去。他們的故事,一直延續到炎熱悄悄消失的時候。可是,接踵而至的帶著涼意和霧氣的秋天便奪走了這一切,把他們從溫情里拉出來。

從十月裡那個光禿禿的荒涼的夜晚以後,紙片兒重又掉進憂鬱和虛空中,白茫茫的一團團霧氣從此包圍了她。

就在那天晚上,紙片兒也許是預到了什麼信號,渾身顫抖得很厲害,她蜷縮成一小團,發白的嘴冰涼冰涼,心口上的小鑼吵得她無法入睡。單腿人烏克給了她許許多多的撫,她還是不能安靜下來。最後,她猛喝了兩杯烈酒,就昏睡過去了…

當她醒來的時候,已是三天以後。那天,太陽已升得老高,她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外祖父的寬敞的房間裡,躺在自己原來的小上。她神思恍惚,彷彿聽到輕輕飄飄的一個老女人和一個老男人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著,說了些什麼她全然沒有聽到。但是她知道那是外祖父和母親。

後來,她得知了那天夜裡的一切。

那天夜裡的事,她只記得夜闌人靜的時候,她剛剛從焦慮和一陣陣針扎似的心口疼痛裡寧靜下來,她到自己在一潭清涼柔軟的湖水上漂浮,那水質清香纏綿,拍打著她的身體,連最細微的部位彷彿也得到一種輕柔的壓力…正在這時,她聽到一陣轟鳴的貓叫,聲此起彼伏。然後,她就覺得自己被一條船似的東西託走了。半途中,她好像記得自己睜開過眼睛,身邊是一片閃爍的繁星和空曠氣息,可是,她還沒來得及想明白,就又昏睡過去。

就在那天深夜,紙片兒的外祖父在蓄謀了整整一個夏天之後,終於開始行動了。他像一個風度翩翩的大將軍,拄著柺杖,率領那群肥頭大耳的貓,從鎮東邊悄悄摸到鎮西邊。貓們走路無聲無息,像一群黑影在移動,輕巧得人不知鬼不覺。貓們與紙片兒的外祖父情至深,非常體察他的心意。它們隊伍整齊,昂起腦袋,彷彿一群小老虎,在進軍途中沒出一點亂子,甚至連正在患傷風冒的貓也沒咳嗽一聲。很快,它們穿過了空蕩蕩的鎮子,來到古廟外邊的空場上。這時,天上的星星白得耀眼,像一隻只晶亮的玻璃球,把黑黢黢的土地照得白光燦燦,只見貓們踏起的塵埃在空中游移翻滾。紙片兒的外祖父站在隊列前邊,俯身環視一下陣容,然後把三個手指頭到嘴裡,發出一聲刺耳的口哨。於是,貓們衝進烏克的茅屋,團團圍住他,然後從頭到腳無一處漏掉地撕咬起來,從上咬到地上,從屋裡咬到屋外,戰役只進行了十分鐘,單腿人烏克就血模糊地動不了了,他身上所有的血管全部被咬斷。

這些事,是紙片兒經過三天昏睡以後從外祖父與那些貓的對話中得知的。這種超越了死亡本身的神幻滅把她徹底擊垮了,她整天處於昏睡狀態,那張慘白的臉使人到她身體裡沒有一滴動的熱血。她躲在沒有陽光的地方邊睡邊捏泥人,沒有話,也沒有淚。

天氣涼下來,汙水河兩岸蒼蠅的營營聲消散了。鎮子裡的各種古怪的樹木漸漸失去活力,軀幹開始扭曲,葉子黯淡發灰。整個鎮子被一種陰鬱所籠罩。

紙片兒再也沒有去鎮西古廟裡那間茅屋。她被一種恐懼緊緊懾住。在那種像裹屍布一樣冷酷的白天裡,她僵硬地佇立在木屋前的石階上,兩隻叉著的骨架清晰的手,壓在心口上,向鎮西長久地張望,細細地察看天空掠過的每一隻飛禽,特別是看看有沒有兀鷹在古廟上空盤旋。她那因整天昏睡然而又沒有得到真正安眠的眼睛蒙著一層滯呆的憂傷。

一直到鎮子裡瀰漫起一股腐爛的臭味,人們才嗅著鼻子找到這股味兒的發源地。鎮上的幾個男人用腿踢開烏克那間破茅屋。在一天夜裡,藉著藍綠的月光,把他的屍體倒栽蔥似的丟進了汙水河。

事情就這樣簡單地平息了,像是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

鎮繼續著麻木無爭的子,依然是什麼事情也不能引起人們的注意和好奇。在這個小鎮,沒有人到過新鮮和乏味。

紙片兒被這一經歷糟蹋得很厲害。最初,她還能邊睡邊幹事情,到後來有一陣她完全陷入幻覺的虛空中,四肢僵硬,眼神和脖頸不能轉彎,甚至不能站立和走動。外祖父先是請來了巫師,這位巫師看也不看紙片兒,閉著眼冥想了半天,然後在距離紙片兒八丈遠的地方盤腿而坐,哼哼唧唧又打嗝又放,還打了差不多五十個噴嚏,折騰一晚上,紙片兒沒一點動靜。最後,外祖父還是請來了那位幾年前曾判斷紙片兒是由於懶惰和明顯的憂鬱症才不肯講話的老大夫。他給紙片兒灌了很多紅紅綠綠的藥片,又在她的肢體上像敲小鼓似的按摩了三天三夜。最後,她終於長長地幹叫了一聲,然後像打擺子似的抖了好幾天,慢慢恢復了肌體的活動能力。

後來,紙片兒常常像一具乾了血的魂靈的軀殼,腳底下打著晃兒,鑽進那片幽深寧靜的原始野林,那些深厚的腐爛葉子、荒涼的藤蘿以及林子裡那種古怪的清香,全都提示著一種溫情的回憶。她躲在那棵樹冠很大的刺楸樹陰影裡,神情木訥地坐上大半天,沉浸在由孤獨而產生的衝動裡,一直到墨藍的天空悄悄點亮了星星。

到後來,這件事簡直成了她的生理需要。她每次從林子裡出來都彷彿死過一次,面蒼白,還透著一種灰綠,看上去和眼白一個顏。然而,她的滯呆的憂傷彷彿消淡了一些。她在林子裡邊經歷了一場死亡的幸福,她需要這種死亡。然後,她可以寧靜地度過好幾天的踏實子,一直到下一次的孤獨襲來,她便全身哆嗦著鑽進這片原始野林。

冬天來到鎮上。這年冬天發生一件事,頭一次讓鎮上的人們到震驚。那是在一個普普通通的颳了一場沒有方向的夜風之後。

十二月份的一個黎明,鎮上起早的人忽然發現天與地換了個兒,以往清澈的天空變成冷重的鉛灰;大地覆蓋了一層梨樹花似的鬆軟潔白的東西,像一片片連接的白雲。一些棉絮狀的團團從空中灑落下來。在這個南方的水鄉小鎮,下這麼大的雪是幾輩子罕見的奇事。人們隔著玻璃窗,跪在頭向外邊張望。一些人真的以為天地換了個兒,於是拼命倒立以適應新的世界。這一天,鎮子裡一片闃靜,沒有一家動煙火。人們小心翼翼打開半扇門,試著伸出一隻腳在雪地上踩一下,然後又退回到屋裡去。

這一天之所以讓鎮子上的人能夠產生震驚,以至於幾年之後人們一想起這一天還會臉呈土,不單單是因為下雪,就在這一天夜裡發生了一件讓鎮上所有的人到生命遭到威脅的事。

那一天深夜,大雪悄悄降臨之後,汙水河裡一陣翻騰,幾百只水耗子反常地爬上河岸,它們像一片片在水上漂浮的樹皮,呼啦啦向鎮子東部進軍。那隻黃褐長著小狗一般肩寬體大的水耗子王走在最前邊。它們是來報幾代冤仇的。

紙片兒家木屋前用竹子圍攏成的圓環形籬笆,被東倒西歪的風颳得伸手攤腳散在地上。水耗子們輕巧地越過去,在木門前站住。正像幾個月前,紙片兒的外祖父率領貓們襲擊單腿人烏克一樣,它們賊頭賊腦,咬破玻璃窗紙,一個個跳進屋裡,按照既定的作戰部屬,兩隻水耗子對付一隻貓。它們在一分鐘之內全部咬斷了貓們的喉管。與此同時,水耗子王對準紙片兒的外祖父那滿是皺紋的乾瘦的脖頸咬下去。整個戰鬥一聲沒響地結束。然後,它們踏著雪毯在夜幕的掩護下逃回汙水河。

鎮上的人是在大雪停了之後臨近中午時分才發現的。一個年輕人沿汙水河岸那串古怪奇特的印跡——那像小花瓣似的痕跡已被大雪覆蓋了一半——來到紙片兒家,發現了這幕血淋淋的慘狀。

那年冬天,下了好幾場這樣的大雪,人們在恐怖中盼望著陽光。當白茫茫的雪片覆蓋鎮子的時候,鎮子裡好像空蕩蕩的什麼都不存在,顯得荒涼而孤獨。當那些白雪在陽光下成泥湯時,整個鎮子看上去齷齪、骯髒又醜陋。對於亂鎮,那年冬天是黑暗、憂傷的子。

人們開始關注大自然的魔力。雪和血在人們的心目中纏連在一起,以至於幾年之後,當有人提到那年的雪時,多數人在幻覺裡看到的是血。

紙片兒已經完全是個成的女人了,她依然很瘦,沒有什麼分量。她一天一天習慣地坐在門前的石階下邊睡邊做著什麼。曾經一度明亮嫵媚的眼睛變成一潭乾澀的黑暗,它睜得大大的,沉溺在幻覺裡。她的嘴發白地向外翻著。過路的人都能聽到她那噹噹急響的心跳聲和她在睡眠裡偶爾發出的古怪的低

“醒一醒,”每天,一個老女人都走過來搖晃紙片兒的腦袋“該吃飯了。”於是紙片兒站起來去吃飯。她那亞麻布的白長裙裹著她衰微蒼白的身體,像一縷白的光線在移動。她的嘴輕輕地軟弱無力地翕動著:荒漠,荒漠…荒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