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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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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這時,我才猛然想起來,我對樓道里的腳步聲的恐懼,就是在老主任死後、由他的親密夥伴——現在的主任接替的那一天開始的。

我衝著那形狀模糊的影子消失的方向高聲叫喊“我一點也不知道你們的秘密啊!”我一邊說著,一邊鼓足勇氣站了起來,並且不顧一切地朝那個影子方向撲了過去。我想,虛幻總比真實的事物更恐怖,哪怕那真實之物是一隻兇狠的老虎,也比暗處隱藏的陰陰怪叫的小貓更使人可以對付。

這時,房門不知是因為風還是被什麼力量所驅使,忽然哐地一聲關上了。

我一回身,正好有人走了進來。出納員小李打開水回來了。

我驚懼地轉移自己的思緒,回到眼前的微機上邊來。

我站起身,倒了一杯水,又喝了幾口,定定心神,準備重整思路。

可是,我息未定,就聽到了樓道里那悉的由遠而近的高跟鞋的蹋蹋聲。這一次,是真切的蹋蹋聲,近得就在我的耳朵邊上,並且越來越清晰。它真實無誤地降臨了?

這絕不可能是我臆想出來的,因為出納員小李說了聲“主任來了。”當主任那一張冷嗖嗖的笑臉懸浮在我頭頂上方的一瞬間,我的心臟如同一顆子彈從喉嚨裡飛了出去,到對面的牆壁裡邊去了,我看到那雪白的牆壁震盪般地忽忽悠悠一鼓一縮,而我的壁一下子凝固成一堵死寂的無聲無息的牆。我的整張臉孔都被她的永遠親切而莫測的微笑空了。

我再也支持不住,一個箭步就躥出辦公室,逃跑了。再也不想回來了。

我走到街上,光似乎特別刺眼,我覺得有些暈眩,就閉上眼睛。可是,閉上眼睛的天空,又有一種強烈的萬花筒一樣的彩,使我進入醉酒樣的狀態。我的注意力難於集中,視覺紊亂,無法連貫,視野在我的面前搖擺不定,周圍的建築似乎扭曲了,就像在曲面鏡中所見一樣。前前後後的人群看上去也怪模怪樣,像戴上彩的面具,有的變成了一堆形狀不定的象物,使我極想發笑。我的頭部、‮腿雙‬和全身有一種間斷的沉重,咽喉乾燥、發緊,到窒息。思維像閃電一樣飄來飄去,使得我整個人都要飄了起來。一些字詞和不連貫的句子喋喋不休地出現在我的腦中,我到就要離開自己的體了。

我的身體就像一股水被人為地改變了河向與我本身不同的方向。

我揮手叫了一輛的士,立刻鑽了進去。也許是由於車速太快的緣故,兩旁的一切就像從動的水面反出來的一樣,似乎所有的物件的顏都在令人不快和不停地改變,物體的影子則呈現黯淡的澤。奇怪的是,此刻我所有的聽覺,全都轉化成視覺效果,知覺轉換為光學效果(比如一輛汽車急駛而過的噪音),而每一個聲音都起一個相應的富於彩的視覺,其形狀和顏像萬花筒中的圖片一樣不斷變化…

傍晚丈夫回到家中,把我從睡眠裡搖醒,我一下子從上躍起,環住他的脖頸不肯撒手,委屈的心情使我對他產生了最大限度的依賴。

我口中叫著“關機!關機!”他說“你還做夢呢,這不是財務辦公室。”他掰開我僵緊的手指“快起來吧,我都餓了。”他走進廚房,打開水龍頭,水管裡邊發出幾聲咳嗽般的怪聲音,然後是水如注的嘩嘩響。

我趿上拖鞋,走出臥室。

“我們吃什麼?”丈夫一邊說著,一邊打開緊關的冰箱。

我本能地衝著冰箱高聲叫了起來“關機!關機!”他蹙了蹙眉,順手關上冰箱的門“你是怎麼啦,還在做夢嗎?”他走到我身邊,輕輕地拍我的頭,體貼地說“你這些子太累了,臉都不對,整個人就像一株大雨中的麥苗,蔫蔫的。今天我做飯吧。”我再一次把頭枕到他的肩胛骨上,雖然我知道他無法分擔我神裡那個最為隱秘的事情,但是,有這樣一堵結實得牆壁一般的肩膀支撐在我的身邊,的確使我心裡充溢一種深沉的平靜和安全

我說“也許,我真是累了。”我靠在他的肩上不想動。

他說“你在想什麼?沒有不舒服吧?”我從冰箱上順手取下中午睡前喝剩一半的紅葡萄酒杯,一飲而盡,心裡暖熱了一下,清起來,渾身的神經也都活過來。

“我的手指被車門夾了,”我舉起食指給他看“可我記不清是怎麼的了。”他拿過我的手指仔細看了看,說“好像看不出什麼。”

“肯定傷到裡邊了,你看不見。”我說。

“凡是看不見的就別當事了,好嗎?”

“我也想這樣,可我的覺總是提醒我有了什麼事。”我繼續伏在他的肩頭,像個災難中束手無策的孩子信任父親一樣信任他,聽任他引導我在常生活的形而下學的混亂中前行。

晚上,我們早早就躺到上,我穿著一件磨損得有些邊的舊睡衣,它的絨絨的質使我的肌膚到特別的妥帖。長期以來,睡衣就像朋友或親人一樣,我總是喜歡舊的,無論多麼磨損,也不忍丟棄。睡衣的淡紫和臥室黯淡的光線渾然一體。我側身而臥,丈夫背對著我,他結實的軀體在朦朦朧朧的月光下呈z字形躺在我的面前。我一直以為,人的背影是一種無聲的語言,而語言本身實在是多餘之物。我一隻手枕在腦袋底下,端詳著他的背影,身體包裹在薄薄的被子裡邊格外溫暖。此刻,我覺得十分舒適,有一種懶洋洋的覺瀰漫全身。

這一天的緊張焦慮終於過去了。

我很想摟住他的脊背,或者讓他撫摸我。但只是摟著和撫摸,不想其他。這一天的子我好像已經疲力竭,再無多餘的力氣。我知道,如果我主動去環住他,在這樣一個溫馨安靜的晚上,在這樣一種歲月還沒有把我們打磨到衰老的年華,我的動作肯定會招致一場不可收拾的暴風驟雨局面。

而且,純粹的愛撫的覺,與單純的的願望不同,那絕不是靠要求就可以換來的。

於是,便罷了。

墊在身子下邊溫柔地依順著我的肢體。我看到厚厚的落地窗簾的一角沒有拉上,一束髮青的光線正從那縫隙斜進來,使得房間比以往的夜晚顯得亮了些。那光亮落在房間裡栗的半舊木質傢俱上,以及乾淨的陶器、雕和晚間丟在頭茶几上的一小堆果皮上。我以驚訝的目光盯住這縷珍貴的光線,彷彿它是茫茫黑夜裡惟一的安與奢侈品。牆壁上滴滴嗒嗒的鐘聲,心平氣和地保持著一成不變的節奏,我的血跟著它的節拍也寧靜下來。我的身後,臥室的房門敞開著,我聽見衛生間裡淋浴器漏出的水滴正緩緩地垂落到浴缸上,那滴嗒聲透過長長的門廳走廊若隱若現,像催眠曲似的柔軟。這一切使我到滿足,我急進入睡眠之中。

正在我剛要掉進睡眠的一片空白之中的時候,我被什麼隱隱的響動驚醒過來,睡意一下子九霄雲外。我警覺地仔細傾聽,終於聽到了那是一個人攀爬樓梯的腳步聲,那是一雙皮質很好的硬底皮鞋,後跟很細,但並不很高,一雙中年女肥碩的腳。那雙腳越來越近,越來越響,輕輕爬上了五樓,然後那雙腳就站立在我家房門外邊的墊子上。我甚至聽到那人舉起胳膊準備摁響門鈴時袖管發出的噝噝聲,只是在那手指尖即將觸碰到門鈴按鈕時忽然停住,手臂似乎高懸了一會兒,好像猶疑片刻,才決定不按響。我的心跳第二次從喉嚨裡飛了出去,脖頸上軟軟的藍血管,隨著驚恐劇烈地起伏。

直到我聽見那腳步聲緩緩離開,才了一口氣。那腳步依然很輕,但每一聲都在我的腦中釘下一個坑。

我緊緊抓住丈夫的肩膀,並且用盡全身的力氣抱緊他,我叫了起來“聽啊,腳步聲,你快聽啊,腳步聲…”他醒轉過來“什麼腳步聲?”

“你快聽,有腳步聲!”我指向樓道方向。

他傾聽了一會兒,然後用那悉的沙啞的嗓音說“別鬧了你,你總是與夢為鄰。”我說“是真的。”他說“我怎麼聽不到?”我說“真的是真的。”我渾身抖個不停,死死抱住他不肯撒手。

他見我格外動,就開始對我上上下下摸索起來。我攥住他的手,不讓他動,只要求他抱緊“別動,千萬別動,你聽不到了。”他大概是聽到了我小鼓一般急促的心跳,就說“別怕,肯定是你聽錯了。”

“不會錯,不會錯,真切得幾乎可以看到。”我說“你看樓道里的燈都亮了。”透過緊臨樓道的廚房玻璃,樓道的燈果然是亮的。

“你這樣大聲叫喊,燈肯定要震亮的。”他打開頭燈“屋裡什麼也沒有。”

“真的,剛才真切得幾乎可以看到。”

“看到什麼?”

“就要掉下來了,哎喲,就要掉下來了!”我高聲尖叫。

“什麼掉下來了?”

“主任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