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詩人名妓高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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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在當年一如今,是一個美妙難言的都市,諺雲:"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杭州後來幾乎變成了蘇東坡的第二故鄉。他初到杭州便寫出下麵的詩句:未成小隱聊中隱,可得長閑勝暫閑。
我本無家更安往?故鄉無此好湖山。杭州像是蘇東坡的第二故鄉,不只是杭州的山林湖海之美,也非只是由於杭州繁華的街道,閎壯的廟宇,也是由於他和杭州人的情融洽,由於他一生最快活的
子是在杭州度過的。杭州人有南方的輕鬆愉快,有詩歌,有美女,他們喜愛蘇東坡這位年輕的名詩人,喜愛他的朝氣衝力,他那瀟灑的神韻,他那不拘小節的
襟。杭州的美麗賦予他靈
,杭州溫柔的魁力浸潤他的心神。杭州贏取了蘇東坡的心,蘇東坡贏取了杭州人的心。在他任杭州通判任期中,也無權多為地方人建設,但是他之身為詩人,地方人已經深
滿足。他一遭逮捕,地方人沿街設立香案,為他禱告上蒼早
獲釋。他離開杭州之後,南方的秀美與溫情,仍然使他夢寐難忘。他知道他還會故地重歸。等十八年之後,他又回去任太守之職。他對地方建樹良多,遺愛難忘,杭州人愛之不捨,以為與杭州不可分割。今天,去此偉大詩人居住於杭州,歌詠於杭州,已經一千餘年,在你泛舟於西湖之上,或攀登上孤山島或鳳凰山上,或品茗於湖濱酒館中,你會聽到杭州本地的主人嘴邊常掛著"蘇東坡,蘇東坡。"你若指出蘇東坡是四川人,他會不高興聽。他心裡認為蘇東坡生於杭州,除去到京都之外,何嘗離開過杭州!
在情,在放
的風情,在愛與笑等方面,蘇東坡與西湖是密不可分的。西湖的詩情畫意,非蘇東坡的詩思不足以極其妙;蘇東坡的詩思,非遇西湖的詩情畫意不足盡其才。一個城市,能得詩人發現其生活上複雜的地方
,並不容易;而詩人能在寥寥四行詩句中表現此地的
粹、氣象、美麗,也頗不簡單。在公認為表現西湖最好的詩,就是蘇東坡寫西湖的一首詩,蘇東坡把西湖比做古代的美人西施,清晨在家不施脂粉時也好,施脂粉而盛裝時也好;晴天也好,陰天也好,都會顯出西湖不朽的美
來。蘇東坡描寫西湖的那首七言絕句是:水光瀲豔晴偏好,山
空濛雨亦奇,若把西湖比西子,淡裝濃抹總相宜。這當然是個譬喻而已。西施若是描畫蛾眉,不論何時,總比不畫更好看。蘇東坡潤飾了湖濱,再以至高無上的藝術手法略予點染,使之看來不失其自然。今
蘇堤橫臥湖上,此一小小仙島投入水中的影子,構成了"三潭印月",湖邊垂柳成行,足以證明蘇東坡在設計風景方面的奇才。杭州的西湖與揚州的小西湖,都表現出中國佈置風景的巧思,並且顯示人為的技巧與藝術只增加了自然之美,並未破壞自然之美。藝術家首先把握住那個地方大自然的設計,並將其自然的結構與章法做一全盤的估量。他只是略加點染,以求收緊或鋪開,或在此處,或在彼處,加強某一些輪廓而已。
蘇東坡攜帶兒來杭州,是在神宗熙寧四年(一0七一)十一月二十八
。公館位於鳳凰山頂,南見錢塘江,出海的大船出沒於江面;北望西湖四周環山,山頂隱沒於白雲中,廟宇與富家別墅點綴于山坡之上;東望錢塘江灣,但見驚濤拍岸。杭州為一大都市,故除去太守一人外,另設二官輔佐之。蘇東坡之官邸佔公館之北面,可俯瞰西湖。就在鳳凰山下,夾於西湖與錢塘江灣中間,自北而南的,正是杭州城,城外環以高牆,城內有河道,河道上架以橋樑相通。蘇夫人清晨起身,打開窗戶,看見下面西湖平靜的水面,山巔、別墅、飄浮的白雲,都映入水中,不覺心曠神恰。離中午甚早,湖面上早已遊艇處處。夜晚,由他們的住宅,可以聽見吹蕭歌唱之聲。城內有些街道比別處顯得更為明亮,因為有夜市數所,直到次晨兩三點始行收市。尤其對女人們看來,總有些令人著
的貨品,如美味食物、綢緞、刺繡、扇子。孩子們則會看到各式各樣糖果、玩具、走馬燈等東西。宋朝時的糖果商販都利用特殊廣告技巧,以廣招待。有的用賭博,有的裝做白鬍子老漢,有的戴面具,載歌載舞。有的賣棉花糖,有的賣糖吹的各種小獸,有的做"沙糖",類似現在的楓糖。有一本書寫杭州城的生活情況,寫在宋末——在蘇東坡以後百年左右,在馬可孛羅來中國百年之前,把當時的街道、溝渠、湖泊、食糧、娛樂,寫得纖介無遺,讀之令人神往。把當時杭州城的生活描繪得比馬可孛羅寫的更為詳盡。馬可孛羅談到王公貴人的打獵,公主貴婦在西湖邊洗浴,富商的遊艇往來於杭州、泉州之間,但他對糖果、糕餅、通俗的娛樂等名稱,並不
悉。吳自牧這本《夢梁錄》上,像老嫗般滔滔不絕的敍述那些
美的各式小食美味,真會使讀者觀之入
。
蘇東坡有一半相信他前生曾住在杭州。這種想法曾記在他的詩裡,他同代人的筆記裡也記載過。有一天他去遊壽星院,他一進門,便覺得所見景物十分悉,他告訴同遊者走九十二級便到向懺堂,結果證明他所言不誤。他還可以把寺院後面的建築、庭院、樹木、山石,向同行人描寫。我們倒無須乎相信此等前生之事,但是社會上一般人相信有鬼有前生之時,總會有很多此等親聞親見的故事,也像鬼故事一樣,雖然不能完全證實確有其事,也不能完全證實卻無其事。在蘇東坡的時代,一般人都相信有前生,此等故事自然不稀奇。有一個關於張方平前生的故事。一天,張方平前去遊廟,他告訴別人他記得前生曾在那個廟裡當住持。他指著樓上說,他記得曾在樓上抄寫經卷,那本經並沒抄完。他同一個朋友到樓上一看,果然有一本佛經尚未抄完,字體和張方平的字體一樣。他拿起筆來又由前生停下的地方接著往下抄寫。還有一個故事,說的是蘇東坡一個好朋友的事。大詩人黃庭堅告訴人說他前生是一個女子。他一個隔肢窩有狐臭。一天夜裡,那時他在四川涪州做太守時,他夢見一個女子對他說:"我是你的前身,現在埋在某處。棺木已經腐朽,左側有一個大螞蟻
。把那個螞蟻
給我移開。"黃庭堅照辦,左隔肢窩的狐臭就好了。
蘇東坡在杭州任判官,除去審問案件,並無重大任務。這種情形他頗為不喜,因為被捕者多為違犯王安石新法的良民,犯的那些法條都是他所反對的。可是那是法律,他無權更改。若一讀關於他在新年除夕需要審問因販私鹽而被捕的犯人那首詩,就不難瞭解他在此一時期的心情。但是杭州灣附近產鹽區的鹽販子,都不肯放棄他們原來的生意。當地販賣私鹽的整個情形,蘇東坡在給一位閣員的書信中說得十分清楚。我們在此先不管販賣私鹽一事,還是看看東坡這位詩人對同胞的態度吧,因為他覺得他自己和那些他審問的階下囚,並無不同。
除當早歸,官事乃見留。
執筆對之泣,念此系中國。
小人營報糧,墮網不知羞。
我之戀薄祿,因循失歸休。
不須論賢愚,均是為食謀。
誰能暫從遣,團默愧前修。
對子由他寫的才是肺腑之言:平生所慚今不恥,坐對疲氓更鞭。道逢陽虎呼與言,心知其非口諾唯。居高忘下真何益,氣節消縮今無幾。
在另一首詩裡,他寫百姓在保甲制度下所受的痛苦,描寫老百姓在鞭答之下的哭叫,甚至壯丁的子兒女也關入了監獄。這些詩句累積起來,後來他被捕受審時,竟確立了他企圖摧毀人民對新政的信心之罪行。
但是,他仍能隨時隨地自得其樂。他儘量逃向大自然,而自然美之絕佳處,在杭州隨處皆是。他的詩思隨時得在杭州附近飽攬風光之美。因為不但杭州城本身、西湖,而且連杭州城四周十裡或十五裡之內,都成了蘇東坡時常出沒的所在。遊客自杭州西湖出發,可以往各方面走去,或沿北岸到有名的靈隱寺和天竺頂;或由南岸出發到葛嶺,在虎跑品嘗名泉沏的茶,然後順著一條婉蜒的山間小溪歸來。西湖和城郊,共有三百六十個寺院,大都在山頂上,在這等地方與山僧閒話,可以消磨一個下午的時光。若去遊覽這些寺院,往往需要一整天,而且返抵家中時已是喜昏黃、萬家燈火了。穿過燈火通明人群擁擠的夜市,陶然半醉到家,自己頭腦裡的詩句,已經半記半忘了。
睡眼忽驚展,繁燈鬧河塘,市人拍手笑,狀如失林鴛,始悟山野姿,異趣難自強,人生安為笑,吾策殊未良。
杭州是多彩多姿,而西湖又引人入勝。江南的天氣,一年四季都引人出外遊玩。在秋兩季,全杭州人都在湖濱遊玩。甚至冬季下雪的
子,還有尋樂的人乘船到湖上玩賞雪景。尤其是重要的節
,比如三月初三、五月初五、中秋節、重陽節、二月十一當地神抵的生
,湖上全是遊逛之人,必須前一天預先僱妥遊艇。遊人無須自帶食物,因為一切東西,包括茶杯、茶託、湯勺、筷子,全由遊艇供給。還有船伕捕魚賣與遊客放生,這樣救生積德,按佛教說,這是在天堂積存財寶。同一條魚被捕三次,又被放三次,這條魚說不定就可從陰曹救三條人命了。
蘇東坡充分參與西湖上的生活。湖上的遊樂分為兩種,一種是家庭同樂,一種是挾遊湖。在湖上這個地方,家庭婦女是望
而生畏意,而
女則望家庭婦女而有妒心。
女們從心眼兒裡盼望她們能跳出火坑,自己有家有兒女,就猶如那些家庭婦女一樣。蘇東坡有時和
子兒女一齊去遊湖,有時與好喝酒的同僚同遊。他是多才多藝,方面最廣。他的一隻筆運用自如,寫出的詩句,巧妙華美,合規中矩,地方文人,對他敬佩萬分。他寫出的詩句飄逸自然,使人一見難忘。與家人在一起,他唱出下面的詩句:船頭研鮮細縷縷,船尾炊玉香浮浮。同官衙僚屬同遊時,大家歡天喜地之中,他就寫出這樣清新愉快的句子:遊翁已妝吳榜穩,舞衫初試越羅新。
他們一到湖畔,船伕便把他們圍住,爭攬顧客。他們總是挑一隻小船,夠坐四五人便好,有時人多,便須要一個可擺一張飯桌的,然後吩咐船孃預備飯菜,這種船上的船孃通常都是於烹調的。這等住家船上都是雕刻
美,船頭有筧嘴。湖上也有船販賣食品與遊客。有些船伕賣栗子、瓜籽、夾餡藕、糖果、烤雞、海鮮食品。有的船伕專門賣茶。有的船上載著藝人,按照習俗是靠近遊客的船,表演歌舞、特技、投擲、
擊等遊戲。
在船的四周,湖水一碧如染,約有十裡之遙,往遠處看,白雲依偎于山巔,使山巒半隱半顯,白雲飄忽出沒,山客隨之而改變;山巒供白雲以家鄉,使之倦遊而歸息。有時天陰雪,陰霆低垂,邱
便隱而難見。陰霆之後,遊客尚可望見樓塔閃動,東鱗西爪,遠山輪廓,依稀在望。晴朗之
,水清見底,遊魚可數。蘇東坡在兩行七言詩裡,描繪船伕的黃頭巾,襯託著碧綠的山光,給人以極為鮮明的印象。他的詩句是:映山黃帽璃頭肪,夾道青煙雀尾爐。
登岸之後,往山中走去,在圓寂無人的樹林裡,可以聽到鳥聲此呼彼應。蘇東坡本來就喜遊歷,現在常常獨自一人漫遊于山中。在高山之頂,在人跡罕到的水源岩石上,信筆題詩。有些寺廟他常去遊歷,因而成了廟中和尚的至
。在蘇東坡去世後,一個老和尚說出蘇東坡的一個故事。他說,他年輕時在壽星院當和尚,常看見蘇東坡在夏天一人赤足走上山去。他向和尚借一個躺椅,搬到附近竹林下選好的處所。他全無做官的架子,脫下袍子和小褂,在下午的時光,赤背在躺椅上睡覺。小和尚不敢走近,由遠處偷看這位一代大儒,他竟而看到別人無法看到的情形。他看見,也許他以為他看見,這位大詩人背上有七顆黑痣,排狀恰似北斗七星一樣。老和尚又說,那就足以證明蘇東坡是天上星象下界,在人間暫時作客而已。
蘇東坡在離開杭州之後,曾寫了一首詩給晁端彥,概括敍述他出外遊歷的習慣,那時晁端彥即將出使杭州,蘇東坡寫詩告訴他當注意的事。詩如下:西湖天下泉,遊者無愚賢。
深淺隨所得,誰能識其全。
嗟我本狂直,早為世所捐。
獨專山水樂,付與寧非天。
三百六十寺,幽尋送窮年。
所至得其妙,心知口難傳。
至今清夜夢,耳目餘芳鮮。
君持使者節,風采爍雲煙。
清與碧峨,安背為君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