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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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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家是一座孕兒生產作坊。從六十年代到七十年代初,那個嗓音宏亮豐的女人讓鄰居們刮目相看。她在家門口倚牆而立時,懷裡總是橡了一個米袋,她的渾圓的雙臂叉著做成一個容器,裡面盛著一個茸茸的嬰兒。你或許已經注意到那些嬰兒的臉頰泛出粉紅的光彩,是那種健康而美麗的粉紅,有點近似於月季花花瓣外側的顏

女人們都叫她蓬仙,蓬仙生下了九個孩子,她自己對別人說,生到最後她咳嗽一下孩子就會出來,這叫什麼事呢?都是馮三害了我,有一次蓬仙對幾個女鄰居賭咒發誓說,馮三要是再我做那檔事,我,我他螞的就把他閹了!說著蓬仙還亮出了一把新的鋒利的剪刀,她一邊晃著那把剪刀,一邊咯咯笑著,女鄰居都知道蓬仙是在開玩笑,她們猜想蓬仙骨子裡也是喜歡那檔事的。

鬼才相信蓬仙那番話呢。蓬仙的衣裳又扣不住了,過了幾個月,有人看見蓬仙又在剪布、手裡抓著的正是那把纏了紅線的剪刀。又過了幾個月,蓬仙懷裡的米袋看上去要掉下來了,又過了幾天,馮家的第九個嬰兒來到了我們的世界,沒怎麼就來了,只是啼哭了幾聲。

是個女孩,馮家人都叫她小貓。

馮家夫婦商量好了把小貓送給別人家當女兒。東門小學的老秦家無子嗣,又跟馮三沾親帶故的,蓬仙就在一大堆名單中挑選了老秦家,她說,那兩口子不是老師嗎?圖他們是文化人,知書達禮的,孩子給了他們家,後沒準也能戴上個金絲眼鏡呢,馮三揮揮手說,你說送誰就送誰,孩子一窩窩的都是你下的,我不管。

小貓生下來第三天老秦夫婦就來了,男的抱來一棉胎,女的提著半包紅糖,他們一來就被這個家庭嚇著了,老秦抱著的棉胎被幾個男孩撞落在地上。他剛要俯身去撿,從桌底下衝出兩個女孩,爭先恐後地跳到棉胎上蹦開了。老秦叫起來,別在上面蹦,這是新棉胎呀。馮三聞聲出來,朝兩個女孩頭上一人扇了一巴掌,轉臉對老秦說,到我家來不能帶東西,什麼好東西部讓他們糟蹋了。老秦說,棉胎帶來包孩子的,那包紅糖是送給嫂子補身子的。馮三瞟了眼女人手裡的半包紅糖,有點鄙夷地說,沒用,這些東西到我家都沒用,我們的孩子三九天光著身子也能出門,凍不死他們,紅糖更沒用,蓬仙她什麼都不愛吃,就喝粥。

蓬仙坐在上納鞋底,老秦夫婦一進裡屋她就把臉轉向牆壁,蓬仙說,抱走吧,我不心疼,我轉著身子,你們別讓我看見就行。

老秦夫婦繞著嬰兒的搖籃轉了幾圈,夫婦倆換著眼,不時地耳語幾句,卻不跟蓬仙說話。蓬仙就用鞋底往牆上篤篤敲了幾下,她說,喂,你們葫蘆裡賣什麼藥?是我送孩子給你們,難道還要我來下跪求你們嗎?

老秦慌亂之中把嬰兒的搖藍搖得吱吱地響,他說,嫂子,你別催我們,讓我們再考慮考慮。

蓬仙對著牆嗤地一笑,說,考慮考慮?那能考慮出個孩子來嗎?

老秦的女人臉上有點掛不住,她伸手摸了摸嬰兒的胳膊,吐吐地說,這女孩兒怎麼不如他們結實健康,瘦得像只小貓,哭起來也不響亮嘛。

蓬仙對著牆說,你說這話就像個三歲的孩子,小寶寶生下來才三天,她才喝了三天的,怎麼能比得上哥哥姐姐呢?

老秦的女人又伸手按了一下嬰兒鼻子,她說,這女孩的模樣長得也不如哥哥姐姐周正,眼睛就不大,鼻樑也有點塌,女孩兒家鼻樑塌一點是常有的事,但眼睛吃虧不得。

這次蓬仙按捺不住了,她忽然從上衝下來,抱起搖籃裡的小貓放進她的被窩,她像趕鴨子一樣朝老秦夫婦揮著手,嘴裡噓噓地叫著,走吧,你們快走,我還以為你們有文化,你們的墨水都灌到膀胱裡了?我的孩子,剛生下三天的小寶室,你婉她醜?你這樣的女人要是能生孩子,那才是老天瞎了眼睛。

老秦的女人當場就捂住臉哭起來了,她捂住臉跑到門邊,還是回敬了幾句,你有什麼了不起?你怎麼知道是我不會生?你們這種人除了生孩子什麼也不懂,你們不懂科學!

蓬仙坐在上拍了拍受驚啼哭的嬰兒,她的嘴角上浮起一抹冷笑,哼,怪到男人頭上去了?蓬仙低聲嘀咕道,科學?科學也不能讓公雞下蛋呀!

你知道蓬仙是那種脾氣火爆口無遮攔的人,一般人鬥嘴鬥不過她。更何況老秦夫婦多少有些理虧。他們夫婦臉煞白地跑到門外,馮三還在後面追著說,孩子抱不抱都行,別這麼走呀,喝口水再走。老秦的女人果然回來了,她想帶走那半包紅糖,但那些紅糖其實已經不存在了,馮家的幾個孩子每人手裡都抓著一把,每人嘴裡都發出吧嗒吧嗒品味的響聲,她看見兩歲的男孩小狗坐在桌子底下,正著包紅糖的那個破紙包。老秦的女人站在一旁朝那堆孩子巡視了一番,出來就對老秦說,馮家的孩子,哼,我一個也不想要。

小貓還在蓬仙的懷裡,小貓要送人的消息卻傳出去了。街上有人在談論馮家的事情,那些菩薩心腸的婦人看見馮家的孩子,眼睛裡便泛出溼潤的悲憫的光,他們追上了玩鐵箍的小牛和小羊,爭著去摸小羊的辮梢,去替小牛翻好骯髒的衣領。紹興畢竟有點老糊塗了,她沒清楚馮家要送掉哪一個女孩,抓住小羊的胳膊不肯鬆手,紹興說,這麼俊俏的女孩兒,女孩兒大了比男孩疼爹媽呀,蓬仙怎麼捨得把你送走?紹興從衣襟上出手帕抹著眼睛,六歲的女孩小羊卻朝她狠狠翻了個白眼,小羊尖聲說;誰說我要送走啦?老東西,你才會讓你媽送走呢!

與蓬仙好的幾個婦人則相約一起去看那個可憐的女嬰。她們看見那個被喚做小貓的女嬰,真的像一隻小貓一樣躺在蓬仙的懷裡,兩隻小手也像小貓的爪子似地抓撓著蓬仙碩大的房。蓬仙一邊餵一邊纏舊線,或者說篷仙在纏舊線時騰出了身子給小貓餵

一個婦人替蓬仙繃起線說,喂著手也不肯閒著,你要累死自己呀?

蓬仙說,我要不把自己累死,這些孩子怎麼長得大?

另一個婦人上前搶過小貓抱住,在她臉上親著,嘴裡忍不住含沙影開了,她說,可憐的小東西,你還笑呢,你媽要把你送人了你還在笑,你怎麼笑得出來呀?

蓬仙的眉頭跳了跳,沉下臉說,你要是心疼你抱回家去。

第三個婦人說,羊圈大了好養羊,七個孩子九個孩子還不是一樣養,蓬仙你怎麼會捨得把她送人?

蓬仙說,站著說話不疼,你才生了幾個?告訴你們你們也不懂,生孩子生到我這份上,男孩女孩,長壺嘴的沒壺嘴的,個個都心疼,個個都不心疼。

婦人們一時啞口無言,都愕然地看著蓬仙。蓬仙的眼圈有點紅,抓過一塊布嗤啦嗤啦地擤了把鼻涕,突然又笑起來說,我也糊塗了,我一心要找個比我疼孩子的人家,那不是糊塗?天底下的父母疼的是自己的骨血,哪兒會有我找的那戶人家?我還在想呢,我這九個孩子個個跟野孩子似的,就不能有個白白淨淨戴金絲邊眼鏡的?細想想也不對,女孩子家眼睛壞了才麻煩,後嫁了人,要是大伯子小叔子什麼的爬錯了,她也看不清楚,那不是白白吃大虧嗎!

你知道蓬仙就是這種像黃梅雨季的女人,雨下得急,太陽也說出就出,那天也一樣,幾個婦人後來被蓬仙逗得蹲在地上笑,蓬仙卻不笑,瞪著女嬰的手怔了一會兒,沒頭沒腦地說,我是可憐他們。

你知道我們街上的婦人們大多是愛管閒事的,她們不打算把自己的孩子送給別人,但她們開始熱心地為小貓物一戶好人家,當然她們每個人都清楚蓬仙心目中的好人家是什麼條件。有一天她們終於與化工廠的女會計碰了頭,女會計與一個海軍軍官結婚十幾年了,還沒有孩子,丈夫遠在南海疆域,沒有誰比女會計更需要一個孩子,幾個女人在化工廠一角與女會計嘁嘁咕咕說了半天,後來她們就把女會計領到蓬仙家裡來了。

那天恰逢小貓滿月,蓬仙煮了一鍋紅蛋,順手蘸了點蔻汁點在小貓的前額上,而馮家的其他孩子臉上額上也都畫得紅紅綠綠的,分成兩排伏在桌上,他們正溜地享受著小貓的滿月面。

蓬仙卻不怎麼理睬女會計,旁邊的說客剛要兜出來意,就被蓬仙制止了。別說了,我知道你們幹什麼來了,蓬仙咬爛了一口麵條進女嬰的嘴裡,她說,真滑稽,把我們家當賣人口的鋪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