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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部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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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黑豬,過來。”我站在院子裡,衝著憨愚可愛的大黑豬擺了擺手,嘿嘿,出乎我的意料,如果是在往常,大黑豬一聽到我的喊聲,一看到我的影子,便會不顧一切地溜之乎也,或是逃之夭夭。而今天,大黑豬卻非常意外地向我走來,碩的大鼻子哽嘰哽嘰地嗅拱著我的褲腿,無拘無束地與我親熱著。

我蹲下身去,手掌輕柔地撫摸著大黑豬茸茸、肥實實的腦門,反覆地擺著那對搖來晃去的大耳朵。大黑豬抬起頭來,溼乎乎的大鼻子頑皮地拱頂著我的手膊,兩個大鼻孔噴著嗆人的騷氣。我順手掏出一塊小餅乾,大黑豬眼睛一亮,大嘴一張,一口將進去,一對圓滾滾的大眼睛充滿地望著我,大嘴巴美滋滋地咀嚼著,發出清脆的嘎嘎聲。

“哽…哽…哽…”突然,爸爸帶領著叔叔們,或是拎著賅人的大鎬把,或是掐著碩的大麻繩,或是著寒光閃閃的大尖刀,凶神惡煞地將大黑豬圍攏住,爸爸野地踢著大黑豬:“走,快走。”

“快。”三叔用麻繩著大黑豬:“別磨蹭,快走!”

“哽…哽…哽…”大黑豬似乎預到厄運即將來臨,生命危在瞬息之間,它心有不甘,絕望之下,衝我瞪著可憐巴巴的大眼睛:“哽…哽…哽…”從大黑豬那充滿乞求的目光裡,從大黑豬那一聲緊似一聲的哀鳴中,我突然良心發現,我呼地站起身來,一把拽住三叔:“三叔,別打它了,別殺它了,它太可憐了。”

“大侄。”三叔不耐煩地推開我:“大人的事,小孩子少湊熱鬧,一邊玩去!”

“不。”我堅持道:“我要跟大黑豬玩,不要殺了大黑豬,我喜歡大黑豬!”

“哽…哽…哽…”

“…”任憑我磨破了嘴皮,爸爸和叔叔們絲毫不為所動,更加暴地對待著大黑豬,大黑豬絕望地哀吼著,我猛一抬頭,只見碩的大鎬把無情地從天而降,直地砸在大黑豬那剛剛被我撫摸過的、茸茸的腦門上,只聽咔嚓一聲,大黑豬哼哼一下,咕咚一下,栽倒在地。

“媽…媽…”我驚賅地坐起身來,渾身冒出一滾滾冷汗:“媽…媽…”

“哎喲,兒子。”媽媽挪了挪身子:“兒子,又睡了!”

“大黑豬,大黑豬!”我抓過衣服,胡亂套到身上,暈頭轉向地跳下土炕:“大黑豬,大黑豬!”我呆呆地站立在屋子中央,從房門的玻璃窗上,映來昏暗的微光,我循著昏光摸到房門處,嘩啦一聲,推開了房門,哇,老天爺,這是怎麼回事。廚間裡水霧瀰漫,爸爸和叔叔們一身狼籍,吹鬍子瞪眼睛地忙碌著,數個身影在霧氣中可怕地晃動著,酷似一群魔鬼在跳狂歡舞。我還沒回過神來,一股股腥臭的氣味立刻撲面而來,差點沒把我窒息倒地。

“哎喲。”身旁傳來親切的話語:“大孫子,你過來幹啥啊,這裡又髒又臭,快進屋去!”透過滾滾水霧,我看到蹲在灶臺旁,兩隻掛滿血汙的髒手拎著白森森的豬腸子,面前的地下,堆積著一灘臭氣薰天的豬糞,我不得不捂住鼻孔。

水霧漸漸散開來,可憐的大黑豬早已命歸黃泉,被叔叔們無情地劈成兩塊紅通通的拌,僵地橫陳在骯髒不堪的木板上,血淋淋的豬頭隨意地拋棄在屋地中央,豬手、豬內臟扔得到處都是。我淌著汙血橫的地板,走到豬頭前,望著血模糊的豬頭,我心頭一酸,情不自地為大黑豬傷起來:“唉,大黑豬,你真是太可憐啦,你再也不能跟我玩啦。”

“哼哼,他媽的。”三叔嘟噥道:“這小子,總是他媽的多愁善,跟個大黑豬,也能處出情來,可到是的。”

“唉,誰說不是吶!”深有同地說道:“這頭大黑豬,我和你爹整整伺候了一年多,冷丁殺了,真還有點不是滋味吶,唉。”說著,說著,竟然滾出滴滴真誠的老淚,她抬起胳膊肘,草草地抹了抹淚水,然後,繼續洗滌豬腸子。

梆梆梆,梆梆梆,梆梆梆!

“開門,開門,快開門!”突然,房門梆梆梆地響動起來,大家的心立刻懸到了嗓子眼,彼此間默默無言地對視著,手中的活計全部都停頓下來。

梆梆梆,梆梆梆,梆梆梆!

“開門,開門,快開門,我們是鎮政府的!”

“完了。”三叔絕望地嘀咕一聲:“完了,一定是有人舉報,鎮政府來人了!”

“唉。”無奈地拉開門栓,幾個神木然的男人推門而入,臉上的臭活像是剛剛被殺死的那頭大黑豬,一動也不動,顯出可怕的油脂光。

“這是怎麼回事?”一個身著制服的男人指著白森森的豬拌,表情嚴厲的斥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這,這。”爸爸和幾個叔叔還有登時啞言,不知如何作答,制服男人語氣更加嚴厲:“你們知不知道政府的神?私自殺豬是違法行為!”

“哎呀,哎呀。”病臥在土炕上的爺爺,早已嚇得面如土,他用盡所有的氣力,艱難地爬起身來,走到炕下,衝著那幾個人哀求著:“哎呀,各位領導,首長,這幾個孩子年輕,不懂黨的政策,是我沒有教育好他們。是我的不是,是我的不是,要處理就處理我吧,你們認為應該怎麼處理合適,就怎麼處理好啦!這事與他們無關,是我讓他們乾的!”

“你是四隊的會計吧?”一個大塊頭,一個身著藍中山裝的、四十多歲的男人問爺爺道:“去年,鎮政府開大會時,我見過你!”

“對對,我是在生活隊做了幾年會計工作,如今有病,再也不能為黨、為人民工作啦!”

“這樣吧,既然你多多少少也算是政府裡面的人,你看我們這麼處理怎麼樣?”

“怎麼都行,怎麼都行!”一個年輕的小夥子,掏出一個長條本子,非常潦草地寫了幾行字,然後,嘩啦一聲撕下來,遞到爺爺的手上:“老爺子,這是收據,後天,拿著這張收據,到採購站取豬錢。”

“謝謝。”爺爺誠慌誠恐地接過紙條子:“謝謝,謝謝政府的照顧,謝謝黨的關懷!”

“老爺子!”制服男人冷冰冰地說道:“我們就不處罰你們啦,我們知道你們家生活困難,兒女很多,你又常年有病,這件事,特殊照顧照顧你們!如果按照上面的政策規定,私下殺豬,豬全部沒收,不但分文不給,還得處以經濟罰款!”

“謝謝!謝謝!”爺爺點頭如搗蒜。

“好啦,小李,去找輛馬車,趕快把豬拉走!”

“唉。”被稱謂小李的,剛才給爺爺開收據的年輕聞言,不皺起了眉頭:“這,大半夜的,上哪車去呢?”那幾個人嘀嘀咕咕地走出屋子,頂著朦朦的夜幕,去找馬車拉豬,三叔抓過爺爺手中的紙條子,他略地瞅了瞅:“哎喲,他媽的,就給這幾個錢啊,這,還不夠飼料錢吶,真他媽的能熊老百姓啊,可到是的!”

“哼。”爸爸不甘心自家辛辛苦苦喂大的肥豬,就這麼被鎮政府以極其低廉的價格“收購!”而去,他重新拎起屠刀,試圖從豬拌上割塊,爺爺見狀,急忙制止:“大小子啊,你就別再給我捅簍子啦!”爸爸只好放下屠刀,爺爺疲憊地閉上眼睛,嘆息起來。見爺爺走回屋子裡,重新爬回到土炕上,爸爸悄悄地拎起殺豬刀,偷偷地在豬脖子的部位割下一塊,默默地遞到三叔的手裡,示意他趕快將豬藏匿起來。

抱病的爺爺數百天如一地去遼河邊打豬草,心飼養大的肥豬,到頭來,僅得到一塊不足二市斤的豬含著眼淚用這塊僅有的豬給一家老小包了一頓餃子。

“吃飯吧。”抹了一把傷心的淚水,催促著大家:“快吃飯吧,趁熱吃吧!”大家無打采地坐到飯桌旁,媽媽拉著我的手也坐到飯桌前,將碗筷推到媽媽的面前,媽媽卻極其冷漠地搖了搖頭:“不,我不用這個!”說著,媽媽從她的皮包裡,掏出兩隻緻的瓷碗以及兩對亮閃閃的筷子:“老張,給我涮一涮!”爸爸接過媽媽的碗筷,走到廚間,舀來清水,賣力地洗滌起來,當爸爸將洗好的碗筷送還到媽媽手上時,媽媽又掏出潔白的小手絹,反覆地擦拭著,然後,放到我的面前:“兒子,吃飯要講衛生,不然,會得病的!”

“哼哼。”二叔向媽媽投去不屑的目光:“我嫂子啥時候學得這麼講究啦,進城了,住樓了,就變成貴人嘍!”

“是啊。”三叔附合道:“咱老農民,大老,什麼也不懂,可是,該怎麼吃,就怎麼吃,不乾不淨,吃了沒病!”

“噓。”老姑悄聲嘀咕道:“有啥不了起的啊,不就是在城裡多呆幾天,想當初,你不也是從俺們這疙瘩出去的麼!噓噓噓。”對於叔叔們的譏諷和嘲,媽媽則視而不見,若無其事地品嚐著香噴噴、熱滾滾的豬蒸餃,一邊咀嚼著,還一邊認真地品評著:“這餡太淡了,油放少了!”

“嘿嘿。”老叔冷笑道:“還嫌少,有油放就算不錯嘍!”吃完餃子,媽媽親自下廚洗滌自己的碗筷,然後,小心奕奕地回到皮包裡,接著,她又拎著換下來的髒衣服,走到灶臺前:“哎喲。”望著黑乎乎的大鐵鍋,媽媽皺起了眉頭:“這,盡是油,燒出來的熱水,能洗衣服啊!”媽媽轉過身去,看到一隻洗臉盆,她舀滿一盆清水,放到大黑鍋上,然後,便準備點火燒水,可是,媽媽什麼也尋找不到,在灶臺前漫無目標地轉來轉去:“嗯,火柴吶?”

“哦。”聞言,急忙走過來,掏出一盒火柴:“你要取燈喲,在這吶!”

“嘿嘿。”聽到的話,我頓時笑出了聲:“取燈,取燈,,火柴為什麼叫取燈啊?”

“哦。”心不在焉地答道:“不知道,俺們這疙瘩,都這麼叫。”看到媽媽笨手笨腳地劃擦著火柴,接了過去:“來吧,我給你燒水吧。”望著疊放在鐵鍋上的水盆,嘀咕道:“這,哪有這麼燒水的啊,這,得多少柴禾啊!”一邊嘀咕著,一邊拽過大鍋蓋準備扣在鐵鍋上,媽媽急忙阻攔道:“別,別,別扣啊!這鍋蓋上盡是油,燒水的時候,都得到清水裡,別,別扣。”

“唉。”聽到媽媽的話,嘆息一聲,極不情願地往灶膛裡充著珍貴的柴草,我非常清楚,這些柴草,是和老叔拎著鐵鎬,頂風冒雪,在茫茫的荒原上,一鎬一鎬地刨開冰硬的壟溝,取出裡面的玉米莖,再摔打掉上面的附土,曬乾之後,用於燒水、煮飯、取暖。平裡,用柴禾很是節儉,每頓飯燒掉多少玉米莖,都要仔細地盤算一番,而今天,我敢打賭,媽媽洗滌一件衣服便能輕而一舉地耗費掉一家人,一天所需的柴禾。

放在鐵鍋上面的水盆終於冒出滾滾熱氣,媽媽心滿意足地將其舀空,然後,又續上涼水,於是,必須繼續往灶膛裡沒完沒了填柴禾。

“啪啦!”媽媽再次舀空洗臉盆裡的熱水之後,又續滿涼水,然後,順手將自己的髒內褲扔進剛剛水盆裡:“媽…”我第一次聽到媽媽這樣稱呼:“這回,得多加柴禾,一定要把水燒得滾開滾開的,這樣,才能消毒、殺菌!”

“唉。”愁苦著臉,嘆息起來:“我活了這麼大年紀,真沒見過這樣的事,在煮飯的鍋裡,煮褲衩子,唉…”夜晚,媽媽突然想要大便,她推開房門,立刻被刺骨的冷風,吹回到屋子裡,她氣鼓鼓地推搡著爸爸:“這,這,這麼冷的天,我可怎麼上廁所啊!”

“那,你說怎麼辦啊?”爸爸反問道。

“哼。”聽到爸爸的話,媽媽沒有言語,她轉過身去,再走出屋子,來到廚間,我聽到嘩啦一聲,過了片刻,媽媽終於滿意地走回屋子裡,著均勻的、幸福的氣息,她再次推了推爸爸:“去,把便盆倒掉!”

“啊!”聽到媽媽的話,爸爸驚訝地望著媽媽:“怎麼,你在廚房裡大便?”

“哼。”媽媽不以為然地爬進被窩:“不在廚房,又能在哪,去外面,能把股凍僵嘍!”

“唉,你啊,你啊!”爸爸愁眉苦臉地嘆息起來:“你可丟盡人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