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鳥小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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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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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許神佛之所以為神佛,正是因為不輕易動惻隱之心。

  走出考場那,身邊熙熙攘攘,有人回頭望,悼念苦讀生涯,有人高聲歌,自奔康莊大道。母親在街對面向我招手,我穿過去,挽着她往家走。我對母親説,媽,我想去找陳年。母親駐足看我,像看痴人説夢一般,問,你怎樣找?我説,我不知道,總之先去北境,打聽部隊的消息,他失聯這麼久,這麼多子我一直都忍着,堅持到考試結束,我已經沒辦法枯等下去了。母親嘆了口氣,鄭重道,陳醉,別犯傻,北邊還沒有停戰,那樣危險,我怎麼敢讓你去?你難受,我何嘗不是整揪心,有幾次我都想去找師父卜一卦,最後還是不敢……如今你哥已經讓我懸心吊膽,再添你一個,讓我子怎麼過?至少你要好好地在家,陪媽媽一起等他,我每天都在禱告,求佛祖菩薩保佑他,我們陳年是個好孩子啊,一定會平平安安回來的。母親這樣説,我就只好等。等電視新聞出現轉機,等客廳裏電話鈴響起,等,成了漫長假期裏我唯一可做之事。

  那天家中電話聲響,鈴音使我心跳突突,我忙奔過去,一個趔趄後撲在沙發上拿起聽筒。是母親,她聲音有些欣,醉醉,午飯吃過了沒?我握緊聽筒,問,媽,是不是有什麼消息?母親笑了一下,説,是呀,你的分數出來了,還不錯。我停頓片刻,哦了一聲,繃緊的神經同指節漸漸鬆下來。母親説,等我回家,咱們一塊兒商量商量志願怎麼填。

  到最後,我幾乎不記得那張志願表上填了些什麼,母親怎麼説,我怎麼寫。去哪兒念大學,去唸些什麼,我好像不覺得緊要。對於眼前的生活,我缺乏實。錄取書寄到,母親又開始預備行李。她買了部手機給我,講,這樣你大學時往家裏打電話也方便,這部新款還能拍照呢,你看。我接過來瞧了瞧,説,那時候給我哥也買一部手機就好了,想給他電話都不知道往哪打。母親説,他當時講,有公用電話,到部隊手機也要上,不如算了,就沒買……等年年回來,我也給他買一部。

  阿驪邀我出門,我不肯。她説,你再這樣下去,生活會癱瘓。母親深以為然,將我推出門。到了場地,我望着影院霓虹燈匾,道,錄像廳已成歷史了麼?寧扇正拿着票朝我們招手。等阿驪接好爆米花,檢票入座。燈光暗滅。燈光亮起。我一晃神,聽見唏噓陣陣,觀眾已陸續離場。再轉頭看身邊,他二人卻眼眶濕潤。我起了個呵欠,阿驪瞅向我,問,你竟然不動容嗎?等等,你剛有在看嗎?我聳一聳肩道,走吧。所以才不願赴約,我的心情並非那麼輕易就能夠讓另一件事情佔據。

  路上兩人回味影片。寧扇講,明明一開始就知道是錯誤的,不應該的,還是幻想他們能有個好結局。阿驪搖頭道,悲劇的魅力之一就在於不可避免,看似是這場戰爭阻隔在他們之間,可你想,沒有這場戰爭,他們依然不可能——她突然噤聲,下意識看了看我,又扯了把寧扇説,要死,你怎麼偏偏挑中這部。我對他們道,你們聊吧,我確實沒怎麼看。他們卻不肯再繼續,轉而扯東扯西。

  可我忘不掉他們對剛剛那部片子的悟了。

  明明一開始就知道是錯誤的,不應該的……

  沒有這場戰爭,他們依然不可能——

  不可能什麼?

  這些字眼在心頭盤桓,使我越來越在意,幾乎想要回去重新觀看。

  什麼不可能?

  阿驪碰碰我的肩,道,又發愣了醉兒?我方才回神,問,怎麼?寧扇看我一眼,又撇過頭,説,其實,我過陣子也要走了,之前和你們提過,我爹談了個外籍女朋友,他準備帶我移民國外。阿驪問,你真的決定好了?寧扇點點頭,説,混了這麼多年,換個地方想重回正軌。他説完站定,把煙掐滅,扔進路邊垃圾箱。我這才注意到他有點不同,迴歸黑的發,消失的飾品,中規中矩的衣着,那張臉忽然就比從前顯得清雋,和無趣。這就是正軌麼?我説,也好,一路順風。寧扇笑了一下,那笑倒還有之前的幾分浮氣,他説,陳醉你真是快,還沒阿驪捨不得我。阿驪捶他,哪隻眼睛瞧見我捨不得你?不過是提醒少爺您考慮清楚,免得後悔。寧扇摸了摸頭,癟起嘴道,我現在就後悔了,説真的,我這一走山高水遠,你們恐怕就再也不能見到我了……一晃都認識七八年了,小醉,你還記不記得——

  啪。

  寧扇忽地頓住,因我猛然朝自己嘴邊掌摑了一下。

  阿驪驚詫道,怎麼好好地打自己?寧扇有些遲疑,聲音低下來,我是不是説錯什麼?

  我望了望他們二人,嘴角也許裂出些譏誚,説道,他走之前,我一直和他賭氣,吵架時對他説,再也不要見到我……原來是我自己下的咒……

  夜晚的街道變得靜寂。叁個人默默站了很久,寧扇先行告別。阿驪説,我送你回家吧。我垂着眼,和阿驪往前走。快到家時,我向阿驪致歉,掃你們的興了。阿驪笑笑,我們只是擔心你,想陪陪你,不過——阿驪言又止。我問,什麼事?阿驪嘆了口氣,説,我只是覺得,寧扇這次道別,還有話沒説完。我因問,你是覺得,還是知道?又沉默了幾步,阿驪終於開口,不説的話,總替他遺憾似的,幾年前我陪你去錄像廳找他要酒瓶子回收,你還記得嗎?我説,嗯。阿驪説,後來那兩箱啤酒瓶,其實不是廳裏的,錄像廳剩的酒瓶子都説好要留給保潔阿姨,所以是他自己掏錢買酒,和身邊那幾個朋友喝空的。我説,這我真不知道。阿驪説,他喝大了,回來在小區樓底吐,被我撞見了,我也是問了才知道,那晚他的話真多,説漏了嘴,説他很喜歡你,見到你就高興,只是不敢告訴你,還説,有時候我們在一起玩,卻覺得自己離你很遠,看,情還真是會把人變傻氣。家已經到了,我問阿驪是否要進來坐,阿驪搖頭,我便不挽留,只告訴她,你剛才説的,我就當沒聽過。阿驪問,為什麼?我説,有些情,還是不説出口的好。就像我也明白,阿驪看寧扇時的眼神。

  就像,我對陳年的妄念。

  開學前夕,北境戰事終於休止。過去數,卻未等來陳年的訊息。當新聞裏講到犧牲,講到傷亡,我關閉電視,對母親説,不用再看,哥不當烈士。

  我開始習慣往車站跑。摩肩接踵,人洶湧,有那麼多腳步,有那麼多希望。我以為,我總會在他們之中遇見我悉的那個。

  今天沒有,還有明天。

  又一次路過那間工作室,我走了進去。老闆是一位年青女,中分長髮,一邊是黑,一邊是白。她沒有化妝,眼底烏青頗深,説話時釘一晃一晃,似兩顆小獠牙。屋子裏貼着她的工作內容:平面設計,穿孔,刺青。老闆見我走進,摘下耳機,問我需要什麼服務。嗓音像海邊受的沙。我指了指櫥窗上的那幅畫,問,你畫的嗎?那是隻線條簡單的白鳥。老闆説,這是我刺青設計的第一張稿子,糙的。我説,它像要飛走了。

  老闆準備好工具,又問我,怕疼嗎?我想了想,説,應該不會比子彈在頭頂穿梭時更怕吧。老闆笑了笑,戴上耳機。

  一隻鴿子停在我的肩頭。

  當我穿好衣服,聽見一直沉默的老闆開口道,本來以為這幅草稿會永遠擺在那裏,結果遇到了你。我説,因緣總是出人意料。老闆説,世人眼裏,鴿子總意味着和平,自由,甚至聖潔的愛,但它在宗教眼裏的形象最有意思,成為貪慾的化身,白羽下的陰暗。她説話時,衣衫下白鴿的輪廓在我肩頭刺痛。

  手機是在這時響起的,母親在那頭幾乎語無倫次:醉醉,在哪兒?快回來,回來了,你哥、快……

  我一時分不清想哭或是想笑,臉上的神情大概極怪異,我掛斷電話,在原地怔愣片刻,終於想起來此時應該先向老闆付款。我將紙幣遞過去,手在輕微地哆嗦,老闆收下錢,問了句,沒事吧?我搖搖頭,説,謝謝。聲音也在哆嗦。我轉身即向外走。

  我愈走步伐愈快,最後不得已要被身體着小跑,飛奔。天空、雲彩、樹木、鴉雀、建築、人,還有風,全部被我遠遠地拋在身後,直衝到家門前,猛一踉蹌,讓那方小台階絆倒,磕在了地面。不斷高亢的情緒快要突破極限將我滅,這一摔倒給我摔鎮靜了。我緩緩站起身來,整理容儀,平復呼,抬起手,兩指骨節叩了叩門。

  開門的是陳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