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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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廳那邊不斷傳來嘰嘰喳喳的聲音,似乎他們正在熱烈地討論著什麼。我想不明白,他為什麼要招來這麼多陌生人到家裡,平時他和我一樣,一向都是不好客的,甚至有時候我憋悶極了,拉他到陽臺上聽聽左鄰右舍的家常閒話,或者是從陽臺向樓下的石板小徑上的人影張望一會兒,觀看一個陌生的年輕女子舉著一把傘款款走過的風韻,或者傾聽一位年邁的老者用柺杖探路時木然乏味的敲擊聲,他一向都不興趣。他只是死死守住我們兩個人的一成不變的
子,全心全意圍著我一個人轉,特別是我截肢以後,他幾乎就成為了我的左腿,而對其他的人與事相當漠然。隨著歲月的
逝,他已經自然而然地成為我的一部分,儘管我們最初的某些東西無能為力地丟失或死去了,但我們的關係就像一個陳舊而毫不含糊的概念,穩固忠實。我們淹沒在
常生活的瑣事之中,正是這些瑣事掩飾了我們的某種距離。
有一次,也是傍晚,我站在陽臺上看天,天將下雨的樣子,風卻很是乾
,天空的顏
特別濃烈刺目,紅的地方像凡·高割下來的那隻血淋淋的耳朵,黃的地方就像他指尖
出來的一朵一朵晃眼的向
葵,青黑的地方像噩夢伸手不見五指。我向樓下一排排濃郁的樹木望去,夕陽把樹冠的一側染得金紅,而另一側卻埋在陰影裡,綠得發黑。我衝屋裡說“你快過來看啊,樹幹都成了陰陽人。”他站在廚房洗菜池前,高大的身材如同一座廢墟,一截殘垣,佇立在已經木然凋零的五臟六腑之上。他腳底下一動不動,手裡專注地洗菜,對我的召喚無動於衷,也不回應我,只有嘩嘩啦啦的
水聲傳到陽臺上。我又喊了他一聲,隔了半天,他才懶洋洋地說了聲“這有什麼好看的。”他對外界事物越來越沒有興趣了。
有時他站在衛生間梳頭髮,水龍頭嘩嘩啦啦著細細的水,他不時地用梳子淋了水往頭髮上梳,一梳就是半小時。一個男人,用半小時來梳理頭髮,若不是窮極無聊,肯定就是想用縝密的頭髮來遮掩空虛的思維。
這會兒,我躺在上,習慣
地隨便舉起一本書,還拿著一枝筆在書頁上勾勾畫畫。我聽到有人砰砰關門,還有人噝噝啦啦挪凳子。那邊的聲響使我已經看過的半頁書忽然中斷,而且一點也想不起來剛才都看了什麼,畫了什麼。書上的內容一下子無影無蹤。
我咳嗽一聲,想讓思路追上剛才書本里的記憶,可是,我的腦膜卻不停地震動起來,眼球也乾燥得轉不動。我只好放下書,合目靜躺。我又順手打開頭的小收音機,腦中有一東西隨著收音機講話的頻率震動。
這時,我的丈夫吱扭一聲推開臥室的房門,我緊緊閉上眼睛,做出睡得很深的樣子。他過來俯下身搖晃我的肩“寶貝,醒醒,我們該吃飯了。”我睜開眼睛,聞到他身上飄下來的花生油氣味和白米飯的馨香。
我說“他們都走了?”
“誰?誰走了?”我說“家裡不是來了很多人嗎?他們來做什麼?”他說“你怎麼睡糊塗了,家裡本就沒有來什麼人。”我有些不高興“我進門時看到他們了,整整坐了一屋子人,有什麼好隱瞞的。”
“我一直在廚房做飯,聽到你回家了。見你進了門就鑽進臥室,我想你可能是累了,打算燒好飯再叫你起來吃呢。家裡沒有人來啊。”我疑惑地看著他,心裡打了個閃,想不出家裡有什麼事非要揹著我。
我不再與他爭執,事實在我心裡明鏡一般。
我起身到客廳轉了一圈,他一直悶聲不響地跟在我身後。我的目光在客廳裡左左右右打量的時候,我發現他的眼珠也隨著我的視線轉來轉去,侷促不安的表情清清地寫在臉孔上。我把眼睛眯起來,似乎在太陽光底下走動一樣,因為我不想讓他明晰地看到我的目光正落在哪裡,我知道他一直在瞧著我。客廳彷彿沒有什麼異樣,不像有人來過,一小時前這裡的杯盤狼藉、煙霧繚繞以及喧譁吵鬧全都消隱不見、匿跡無痕了,只有一點揭穿了此刻風平
靜的騙局——那就是還不及消失殆盡的生人氣味。我抬起頭看他,他的嘴
有些顫抖。
我忽然不忍心說穿什麼,上去拉住他的手“好了,我們吃飯吧。”
“寶貝,你怎麼了,這些子總是疑神疑鬼的。”他一邊說著,一邊從後邊用手臂摟住我的
。
今天他第二次叫我“寶貝”了,這人多奇怪啊,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叫我了,顯然是心虛在做祟。
“沒什麼,只是…只是,都太遠了。”我說。
“什麼太遠了?”他摟著我的,往門廳飯桌靠近“你是指去醫院太遠嗎?今天早晨你沒叫醒我就一個人走了,本來我是要陪你去的。”我說“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是什麼?”停了一會兒,他又說“別亂想了!現在你的左腿雖然沒有了,但是並不妨礙我們一起吃飯,一起做愛,一起待著。我們親密無間,相依相伴,不吵不鬧,能夠如此的家庭已經不多見了。”我沒有吱聲,只是靠在他的臂裡,隨著他的身體慢慢移動到餐桌旁。
他先坐了下來,望著桌上香噴噴的飯菜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很吃力地低低說了聲“今天去醫院怎麼樣?”我遲疑片刻,說了句“好。”
“我說是嘛,沒有的腿怎麼還會疼呢!”我心裡木呆呆的,猶如一片被冷冬的寒氣刮落的樹葉一樣,一股跌坐到椅子上,彷彿是自言自語“我們還是吃飯吧。”我不想這會兒再討論這件事。我已經察覺到,我的腿疼這件事使他產生一股隱隱的緊張不安。
子就像公園裡的旋轉木車,人坐在上邊貌似左旋右轉的,其實無非就是一個模型,持續不斷地沿著幾條既定線路行進。按照我們的規定,週六的夜晚應該是我們在
上進行那個習慣
儀式的時間。我們躺在
上,房間裡熄了燈,窗簾拉開著,光線若隱若現朦朦朧朧,
頭小櫃上邊的收音機被調在f93頻道,那是正在播放輕緩的音樂節目。他把一隻手攬在我的肩上。這一切
悉的背景氛圍就如同一張到了位的許可證。
我忽然說“你知道這東西像什麼?”
“什麼?”
“它像我們的生物現象在疲乏厭倦中的一個大哈欠,可是,哈欠並不能真正解決睏意。”
“你到底在說什麼啊?”
“我是說,像我們這種做愛,實際上只是把問題擱置一邊、假裝不存在的最簡捷的辦法。這件事現在好像也只是一個概念,一種秩序了。”
“你要是認為不該做,我們就不做。”
“這不是該不該的事情,它又不是一件非法武器,侵入了不該佔領的地方。我只是在說生活的情這個問題。”
“你不願意?我們一向做得很好不是嗎?”
“我不喜歡‘做’這個字。”隔了一會兒,我嘆了一聲,又說“你為什麼不願意正視我的腿疼呢?你雖然在我的手術單上籤了字,但我知道那不是你的責任,我從來沒有怨過你。”我側過身朝向他,把一隻手放在他結實的脯上。
我聽到他忽然而起的心跳。他的身體一動不動,彷彿是一個長條形的黑影般的大包裹,裡邊只裝了一把錘子,正在敲打著尋找出口。我在黑暗中注視著他,他的頭髮不知什麼時候起有點稀疏起來,飽滿的額頭底下一雙木然的大眼睛帶著幾分茫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