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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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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裡含著菸斗,雙手在褲袋內,博雅悠哉地走出東北城郊的“親王園”準備去陪好朋友老彭吃晚飯,這已經成為一種習慣了。沿途是相當荒涼的地區,必須穿越幾片荒地。

北平的十月天,通常都是乾宜人的好氣候,晚風略顯寒意,和戰爭爆發之前並沒兩樣。秋天的太陽把泥土曬成幹灰。現在是黃昏時分,石青的牆壁與屋上的瓦片在微柔的光線下,和潾禿的地面融合為一體,迅速籠罩的夜將遠方的稜線蝕得更模糊。四周一片死寂,幾盞街燈尚未啟亮,幾隻烏鴉在附近樹枝呱呱嘎叫打破沉靜,如果仔細傾聽,可以聽到一座將入夢的城市發出微弱、幽遠、噓息且和諧的聲音。

博雅在暮裡走了四分之一里,只遇到兩三位返家的窮人,他們頭垂得很低,和他一樣默默地走著,手裡提著油壺和荷葉包的晚餐。一位穿著黑制服,面帶倦容的警察站在街角,友善地和他說話。死寂的氣氛很恐怖,就像和平一樣;而和平與死亡氣息卻又如此相似。但是他卻喜歡選這個時候出來散步,享受涼刺人的夜風及城市生活的奧秘逐漸在他身邊圍繞、加深的樂趣。

一直走到南小街,他才看到了生命的跡象。街燈長排開著,專為窮人而擺設的小吃攤上的油燈,正在黑夜中閃閃發光。這是一條又長且窄,沒有鋪設柏油的小巷子,僅僅十到十二尺寬,南北向,與哈德門街平行。老彭的家就在這條小巷子附近,距離東四牌樓不遠,在更南面的住宅街,目前大部分已被本人佔用了。沿路有多輛黃包車慢慢走著,部分熄了燈靠在路邊歇息。為了省油,車伕只有等客人僱車後,才肯點起油燈。

往左轉,他到了老彭家,巷道窄得連一輛黃包車都難以通過,四周好暗,到達時他差一點撞到了門階。

他在大門的鐵環上敲了敲,隨即聽到裡面有咳嗽聲,他知道是老彭的老傭人。

“誰啊?”老傭人喊道。

“是我。”

“是姚少爺?”

“嗯。”又是一串劇烈的咳嗽聲,門鎖慢慢拉開了。

“老爺在嗎?”博雅問。

“他今天早上出去了,還沒回呢。進來吧,秋天的夜真是冷。他會回來吃晚飯。”博雅穿過庭院,跨入客廳。簡單的傢俱,顯得屋內相當空曠。一張廉價的漆木方桌,幾張鋪上深藍布墊的竹椅,以及一張搖搖晃晃的舊扶手椅,一看就知道是花幾十塊錢到回教市集上買來的二手貨。每次博雅一坐上去,彈簧就咔嘰地響,陷向一邊。布套上有幾個香菸燻燙的煙孔,每當他一調換坐姿,就能覺到裡面的鋼絲動來動去。每次老彭需要輕鬆一下,就坐這張椅子。幾個湘妃竹製成的書架排列在北面牆邊,上面雜亂地堆滿了書籍、雜誌和唱片。書本種類均屬特殊,由家禽、養蜂到佛教書刊皆備。博雅曾注意到一本翻舊了的《楞嚴》佛經,知道老彭是禪宗佛教徒,但是卻奇怪何以彼此間從未討論過佛教。屋子角落有一架漆了鮮紅漆的唱盤,與其他的傢俱顯得十分不稱。

木桌上擺了兩副碗筷、小茶杯、白鐵酒壺和幾個三寸長的盤子,上面裝有醬菜和生薑,但是飯菜尚未上桌。博雅知道老友等他吃飯,有多少個夜晚,就在這張飯桌上,兩人用這些茶杯對酌,談論戰爭和政治,直到喝過頭了,彼此就相對飲泣。然後他們閉口不發一言,繼續喝酒。愈喝淚水愈多,兩個人甚至互坐對視半個小時而不說一句話,他們盡情揮淚,傾聽對方的呼聲。據說人在憂愁時喝酒淚是有好處的,他們正需要這樣,也喜歡這樣,尤其當二十九軍撤走,北平淪陷的頭一個禮拜,他們更常如此。古人稱這種方式的喝酒為“愁飲”但是博雅和老彭應再加個“對”字,稱之“對愁飲”隔天,其中一人會向對方說:“我們昨夜的‘對愁飲’不是不錯嗎?你很憂愁,我一看你的臉,便忍不住落淚。事後我覺得好多了,睡了個好覺。”最近他們沒有這種習慣了,但是隻要一塊吃飯,仍小喝幾杯。

老傭人端壺熱茶進來,倒了一杯說:“老爺快回來了。”博雅坐在咔嘰響的扶手椅上,拿起上面放的報紙,準備看報。但不久這份報紙就從手中滑落到地面。他坐著默想著一件奇妙的事情,這件事對他而言較報上的戰爭消息來得更重要。自從幾年前認識老彭後,這個人就深深引住他。他難相信如此空曠的屋子內住著一位如此無名的偉人,這是他所認識的唯一快樂的人,既無子也沒小孩。過去博雅從未結過這樣的朋友,一個瞭解自我,孔老夫子所謂“無憂無懼”的君子人。

北平人並不認識老彭,他沒特殊事蹟,他的對外活動一再失敗。過度的熱忱結果往往是幻滅,並耗掉了他一半財產。十多年以前,他就想到在北平種蕃茄。因為當時沒有第二者會想到這念頭,他確定這是賺錢的好主意。理由既簡單又清晰,北平——當時還叫北京——出產甜柿子,蕃茄別名“西紅柿”因此北京應該長得出甜蕃茄來。他忽略了柿子長在大樹上,蕃茄卻長在小樹上。北京不長蕃茄,起碼在他的土地上就長不出,於是蕃茄園教他賠了好幾千塊。他的下一個投資是進口來亨雞,用魚肝油當飼料,但是所生產的雞蛋太貴了,無法和一塊錢五十枚的土產雞蛋競爭,土產雞蛋在夏季甚至一塊錢可以買到一百個,他毫無運銷成本的觀念。接著而來的空中樓閣是養蜂釀,又是北京人民未想過的念頭。在一連串的冒險失敗後他學聰明瞭,將所剩餘的錢財全部存入銀行,再也不受失望打擊,無憂無慮地過子了。博雅叫老彭或彭老,老朋友們常如此互稱。

老彭的太太在十年前,老彭三十五歲的時候就過世了。老彭曾自告奮勇地教她學校用的三十九個注音符號,結果卻徒勞無功。他的英雄氣概十足,買回學校用的圖表掛在牆上,又親自在符號邊加註圖說,他太太也極英雄式地奮力學習那三十九個符號,卻始終無法學會。拼音不僅需要想象力,並且需要一點象的思考力。她雖學過了符號的發音,然而老拼不出字音來。ㄇㄧㄥ三個注音符號湊在一塊硬是沒法念成“鳴”音,一點法子都沒有。看到老彭艱辛地教他忠實舊式社會的胖太太,真令人同情,看到過學齡的她還拼命學ㄅㄆㄇㄈ,更教人動。

“ㄇㄧㄥ拼起來是什麼?”他太太老是問道。

“ㄇㄧㄥ上鳴。”他幾乎學了五十遍。

“為什麼呢?”

“因為如此所以ㄇㄧㄥ就唸‘鳴’。”

“這是什麼外國玩意?我搞不懂。我喜歡孔子的漢字。天就是天,地就是地,你一學就會了。”

“不過ㄊㄧㄢ拼起來就是‘天’。”

“別把我給搞混了,我不學了。”

“你一定得學,這就是教育。”

“就把我也當做你的失敗之一吧,我的好人兒。我就從未反對過你經營蕃茄園和養雞場什麼的。現在讓我停吧。”因此他只好放棄了。不過,他說和不識字的太太上課很有趣。他太太過世後,他慎重地埋葬,從未有過再娶的念頭。

此後他曾嘗試改善符號寫法,使之連鄉下人都易懂,但他又失敗了。

由於外頭活動均歸失敗,北平人都不認識他。他有一些政治圈內的朋友,也認識一些黃埔軍校畢業生,他和廣西柳州的白將軍私很好,都是廣西同鄉。但是他從未想過投身政壇,這是他的聰明之處。若非現在發生這場戰爭,他將會默默無聞死去,可能也不會寫下這個故事了。

已經七點了老彭還沒回來。博雅極需和老彭談談,有時都快耐不住了。自從北平淪陷,他的親人南遷,博雅已經無人可談了。他通常白天待在室內,覺像個俘虜留在自己的花園住宅中,只有到晚上他才冒險溜出門,來看老彭。在他的朋友面前,他到可以盡情暢談並被瞭解,能夠提出問題並得到肯定答案。由於他的寂寞加深了他們的友誼,他極盼與老彭換意見,聽他的意見,並得到忠告。

很多人都認為博雅是個紈袴子弟,一個典型的富家少爺,整混跡脂粉群中,他知道這是他所作所為的應得結果。他想起今天下午和梅玲會面的情景,這幾天他已覺得愛上她了,不曉得老彭對梅玲看法如何。他倆生活大不相同,他年輕高大,稱得上英俊瀟灑,自幼成長於豪華氣派的大富家庭中,對藝術、文學、生活‮趣情‬都有講究的鑑賞力;老彭則是一個苦行者,外表邋遢又不重物質享受,一個四十五歲的獨身主義者,生活避開所有女人,然而他卻察覺在老友身上有個偉大而慷慨的靈魂,心智有些不切實際,心靈卻和孩子般溫柔。博雅的稟賦與修養極佳,善於際,對於女人瞭解廣泛,自他祖父姚老先生處承襲了些許神秘氣息。這使他和老彭相類似,讓他能夠立刻了解並欣賞老友稟賦上所不同的特質。老彭差一點就能改變他嘲諷人生的態度,這是他如此才智和環境的年輕人所難免的發展傾向。

有一次老彭招來附近四五個學生,其中還有幾個是學徒,在他自己的家裡免費教課,結果為他帶來數不清的麻煩。他再一次試圖教授注音符號,但是一些店主抱怨說,他們的學徒從此逃避早起幹活了,另有部分人發現他們學的不是孔子的正規漢字,他們一個接一個退出,最後只剩下一個二十三歲的笨青年留下。博雅看他每晚坐在那兒,用功苦讀,老彭則以無比的耐心試圖在他閉的心智中注入慧光。因為現在他是唯一的學生,又要求教導一千個漢字,老彭擔負這件繁重工作努力地教導,他知道即使運氣好些也要六個月的時間才能教完。小夥子坐在那兒學習寫字,握著的筆似有百斤重,在燈光下額頭不停淌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