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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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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用之有?”博雅問道“費每晚最寶貴的時光給一個什麼都學不來的笨腦袋?就算多了一個這種人會讀會寫,對整個社會又有何益呢?”

“親愛的朋友,你看不出其中的意義,我卻看得出。”老彭回答說。

“你看不出這個人的心靈變化。這是一個正在奮鬥的心靈。何以他的生命就較你我來得沒有價值呢?你能說出其中差異嗎?他很笨,他卑微,前兩天我失去耐心問他是否仍想學完。他簡直嚇壞了,求我不要中輟他,我看他眼中的淚光。他說他無法花錢上學,這是他唯一的機會。‘怎麼回事?’我問他。他原原本本告訴我,他愛上一位鄰居的女兒,除非他學會讀和寫,否則別想娶她。你知道這件事對他的意義?如果藉著我的努力幫他娶到這個女孩子,對他的未來又有什麼影響?你們有錢人家有時花上千元、萬元去娶個女孩子,何以見得這件事情對他而言價值會略遜於我們任何人呢?你能告訴我其中有何不同嗎?有些人甚至情願為愛自殺呢!”

“你認為你一中斷課程他就會自殺?”

“或許不會。但可能改變他一生——那個女孩也許不會嫁給他。”就這樣老彭繼續教了他六個月,從冬天到天,只為了使這位誠實的笨小子能娶到老彭素未謀面的女孩。冬天的幾個月裡,老彭買了頂帽子作禮物送他,這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頂。在結婚當天,老彭穿上最好的長袍參加婚禮,以“老師”身份被介紹給新娘,新娘謝謝他。老彭那時發現她輪廓雖好,卻是個麻子。他有些失望,但是對自己說:“這有什麼關係嘛?麻子通常都很明。這還是個有野心的女孩子呢。”女孩子有幾百塊錢,這就是何故她還能自己選丈夫的原因,婚後她開了間店給他。笨小子結婚那天戴著這頂帽子,此後只有重要場合才戴,也不再買第二頂帽子,以念老師的恩德。老彭獲得小兩口終身的與忠心,覺得他六個月連夜的辛勞都有了代價。

沒啥事可做,博雅眼光落在書架上的《楞嚴經》上。對老彭格上存有的神秘促使他翻開書,瞧瞧佛教對老友的格究竟有何影響。他很快地翻著書,發現裡面全是有關生、死、憂患和對錯誤認知的覺等。但是一大堆的梵文姓氏和術語使他沒有辦法讀下去,如同在閱讀一份密碼電報,或是一箇中國人在看一份本報紙一樣。當他正要合上書本,放回原位時。突然看到第一部分的“女”字樣,他稍看了一會兒,那是一段故事敘述文字,很容易讀。他順著書頁讀下去,書中提到一群會集在佛祖面前悟道的聖者。佛祖心愛的門徒阿難陀,那位聰明的年輕人一直仍未出現,但是已在城市中四處行乞:阿難因乞食次,經歷室,遭大幻術,摩登伽女以娑毗迦羅先梵文天嘰,攝入席,妊躬‮摩撫‬,將毀戒體,如來知彼妊術所加…坐宣神嘰,敕文殊師利將嘰往獲,惡嘰消滅,提獎阿難及摩登妊女,歸來佛所。

他將書放回原位。後每當想起這個故事,就覺老彭是文殊師菩薩。

陷人沉思中,博雅沒有注意到時間的消逝。老彭回來的時候已將近八點了。

“抱歉我回來遲了。”老彭道。焦慮的高音調,帶點女化,和他的高度、尺寸頗不調和。他的聲音平常很低,但是動時,和孩童般尖銳,顯得很緊張,有些句子說起來由高音起,而由低音結束;有時候他的聲音裂開了,很像聲帶同時發出高低音來。在他情緒愈動時,由高音到低音的變換就愈頻繁,那時高音就會有些不靈光,低音倒不會。他穿著一件褪的舊棉袍,兩邊經過整季的塵土,已經有些破舊了,他的外表不引人,與不凡的身材無法聯在一塊兒。由於近視,他臉上掛著一副銀邊眼鏡,給人認真的覺,高高的額頭上佈滿了皺紋,更加深了這份印象。他前額微禿,稀疏的灰髮長長地披在腦後,不分邊,使他的高額頭更加醒目。這是最實用的髮型,本不用梳;也可以說,他習慣於一面說話一面用手指撥發,等於每天都梳了千百回。他四方臉,稍微胖了些,有一種安詳認真的表情,笑口常開,顴骨高,眼睛深陷,鼻子平廣,嘴巴的形狀很討人喜歡,中間突出,兩邊向下弓,像鯉魚似的,下巴寬廣低垂。臉上的肌所形成的線條和溝紋,顯得又親切又和善。面額的皮既平滑又白皙,在他這種年紀極為少見。由於他本來天生鬍子就不多,於是聽任薄薄的短鬚長出,自成一格,也不經常修剪,以至於短鬚兩邊便像括弧般圍繞中央部分。當他笑時雙往後縮,出粉紅的上牙和一排整齊的牙齒,由於菸過多而泛黃了。然而在他臉上總有法國人所謂“意氣相投”的和善覺,加上高高的額頭和的灰髮,他的臉更給人有一種屬於自我的神美。有時候,當他談到自己喜歡和興趣的事物,靈活的嘴便形成一個圓圓的隧道。他的穿著唯一受到西方影響的,就是那雙特別寬大的皮鞋,這是他在當地訂做的,他堅持腳趾必須要有充足的空間。

“是腳來決定鞋子的形式,而非鞋子決定腳的大小。”他說。他從來不懂把鞋帶綁緊,所以常常停在馬路中央緊鞋帶,也學會不緊鞋帶慢步慢步地走。有一段時間,博雅還曾看過他一隻鞋本沒緊鞋帶在四處逛,就只為了鞋帶斷了而他從未想起要買,最後博雅便買了一雙新的當禮物送他。

老傭人端盆熱水進來,放在靠近唱機一角的臉盆架上。當老彭神采奕奕大聲地洗的時候,傭人忙著擺上飯菜。

“你辦好了?”博雅問道。

“嗯,給我兩千塊錢。”他的朋友回答說,擰著巾,他似乎不想多說。

“做什麼用?”

“她需要彈藥,她必須把彈藥送到西山去。”博雅先坐下,老彭也到了桌邊,他的臉清新愉快,一心急著想吃東西。

“她說東北大學有很多年輕學生和老師準備加入,但是他們都沒有槍。”傭人來倒酒,博雅看了看老彭,又看了看傭人。

“沒關係。這世界上再沒有比他更忠實的僕人了。”老彭說完又接著說“我憎恨這種殺戮。但是如果你和我一樣到鄉間看看,看看什麼事發生了,恐怖屠殺造成的無家可歸景象,你就會明白我們的同胞必須要有自衛的能力,我對人們唯一隻興趣的是——他們的遭遇。這不是兩軍作戰,這是強盜行徑。毫無防禦力的摧毀,一個個村莊完全被燒燬。”他們舉杯。默默喝了一陣。

“你有什麼樣覺?”老彭追溯著,繼續他的話題“如果你看到路邊殘缺不全的少年屍骨,枯槁的農婦屍身,有的面孔朝上,有的面孔朝下,他們犯了什麼錯而遇害呢?而且孩童、女人、老人、年輕人,全村無家可歸,在路上亡,不知何處是歸處!你自己說,這些可憐、和平的受難者何辜呢?你答不出。你乾脆不去想它,這就是我為什麼回來,好多事情要為他們去做。”

“你打算做什麼呢?”

“一點點。我擔心只能做到一些,我用盡全力也只能幫助少數幾個人。問題太大,一個人絕對解決不了。好幾百萬的難民前往內地又要住哪呢?但是我們可以幫助幾個人,幫助他們活下去,為人類犯下的罪惡來行善事。我要把我所有的錢統統帶到後方,同時看看我能做些什麼。我提醒你,這些都是人——兄弟、姊妹、丈夫、子、祖母——都想活下去,這是我的職責。我不像你,毫無牽掛,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停留在任何需我停留之處。”博雅受到震撼,他從來不會以如此人道與個人的觀點來看戰爭。他分析地注意戰況進展,他研究地圖,估計戰鬥中的兵力,分析蔣介石的聲明,並預測可能的發展,從而訂出自己對這場全盤戰爭的戰略計劃。沒有一項細節,沒有一次戰役或軍隊的部署,曾逃出他的關心。他得到一個結論,那就是固守上海是戰術上的失策,絕對支持不了多久。在他的戰爭大著眼點中,甚至還滲入不可估量的軍力——民眾士氣的力量和敵軍在北平等地的行為。這些使他獲致了一項樂觀的結論,那就是按照他的戰略觀,本永遠不能征服中國。他頗的是,過去和蔣介石委員長作對的廣西李將軍和白將軍,不但組成聯合戰線,並將他們的廣西部隊全部投入了抗戰行列,尤其被誤認為漢,在二十九軍撤退後接掌北平的張自忠將軍,喬裝成弔喪子騎腳踏車逃到了天津的消息,更令他又驚又喜。這給予對自己的戰略觀更具信心和勇氣,也唯有如此的全民一心,才能支持戰略獲勝的觀點。這是哲學化、純戰略對戰爭的觀點,但是事實上,他的長期戰爭戰略涉及城市的燒殺,無數人的無家可歸,他可從來沒有想到像老彭一樣,用純人道觀點來看戰爭。他的心智,有著神秘的傾向,只看見群體而未見個人,在兩個國家意志衝突中,他視百萬人民的南遷為全國的戲劇,他從未看做是人類的戲,演員都是“兄弟、姊妹、丈夫、子和祖母們”當博雅聽到老彭說出這些字眼,這場戰爭立刻地成為個人化、活生生了,沒有一樣東西可以冷靜地分析了。他突然間看到,這些不斷遷移、奮鬥、生活、歡笑、希望和垂死,接艱苦犧牲的無數難民,每個人都要扮演一出熱烈的人類生活劇,有著戰時愛人、親友間離別和團聚的奇妙歡樂與失望。似乎他所有的推理、圖表、地圖、戰略都只是一種非個人的愛國主義,由知識分子所產生的,像簾幕般,使他避開任何種類的個人行動。他知惑看不到的地方,老彭卻用心靈受到了,此刻正以簡單、親切、令人難以抗拒的方式傳達給他。他想要分析這場人類戲劇和冒險。他本能地喜歡上這項行動的未來希望,這些能滿足他高大身子的內在需要。他的眼睛閃耀光芒。

“告訴我你打算幹什麼?怎麼做?到哪裡做?”

“我要到內地去,那兒問題最嚴重。那裡是最能行善的地方,可以救最多的人。”

“戰線上?”

“嗯,戰線上。”

“而你沒有計劃,沒有組織。”

“沒有,我不相信組織。對我而言沒有委員會,由一個人做著計劃,卻叫其他人去完成。除非和人民生活在一起,一個人又如何能事先知道哪兒最需幫助,要怎樣幫法呢?我不要人命令。”

“這樣做對國家又有多大利益呢?”

“我不知道,但是多一個小孩兒得救也是一件大好事。”

“個人的生命真有如此重要嗎?”

“是的。”對真理作歸納和辯論是毫無意義的,但是一件真理在給予真誠聲明的時刻,並將付諸行動,發言者的面孔和聲音就會有著無比的力量和真實